在我看来,事物的本质即是诗的本质。一座村庄的本质即是诗的本质之一,一双草鞋的本质也是诗的本质之一,一个事件、一个人物的本质也是诗的本质之一,如此,万事万物的本质构成诗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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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之,一首诗如果抵达了事物的本质,诗的本质——诗性——亦同时显现。

事物意味着杂乱无章、变幻不居,也意味着奇异美妙、规整有序。所谓事物的本质,即事物的本源、秩序、意义等。比如古代中国哲学家提出的阴和阳,比如老子的“道”、孔子的“仁”、朱熹的“理”,均是对大事大物的本质的论述,这些伟大的论述本就是伟大的诗,因为它们有美妙的形式、无懈可击的逻辑和给事物建立秩序、意义的美,而这几项均属于诗的本质范畴。

诗歌开辟着另一条通往事物本质的道路。虽然诗歌的本质也是去探寻和描述事物的本质,赋予事物本源、秩序和意义,但它与“阴阳”“道”“仁”“理”等对大事大物的理性哲学概括不同,诗歌除了关注大事大物(宏大叙事)外,更热衷小事微物(日常书写),从感性的自我和个体出发,曲径通幽抑或澄澈无渣地去探寻和描述事物的本质。除了道路走向不同外,诗歌通往事物本质的道路风景无限、姿态婀娜,想象、夸张、意象、隐喻、朴素、敏感、智慧、钝拙、赋、比、兴等修辞或句子,铺满这条路的路基和路面。

诗歌与事物之间隔着一条巨大沟壑,语言既是跨越沟壑连接彼此的桥梁(工具),又是二者本质的直接呈现(思想和内容),“诗”由“言”加“寺”构成,写诗是在语言的寺庙里修行,所以语言最终成了诗歌本质与事物本质的全部存在。所以,韩东说:“诗到语言为止。”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边界就是我世界的边界。”

那么,诗人在写作时,便回避不了一个问题:事物的本质是什么?诗人对事物本质的追问、探寻、描述有多远、有多深,决定了诗歌会走多远、走多深,也决定了诗歌的本质将呈现多少。

事物的本质即诗的本质的观点其实暗含了另一个根本性的话题,即诗人与事物之间构成什么关系?当诗人凌驾于事物之上时,此刻的诗人扮演上帝的角色,一切事物都是我眼中的世界,诗人瞬时的思想、见识、想象变成不可琢磨的无序的意象和象征,现代或后现代主义便产生;当诗人匍匐抑或跪倒在事物面前时,事物在此刻成为诗人的上帝,诗人只有无限赞颂或崇拜事物,浪漫的抒情主义便降临;我以为,只有当诗人与事物平起平坐、促膝交谈、彼此体恤时,事物的本质抑或事物的真实才会充分、丰富地呈现出来,这一刻诗性也呈现出来了。

当诗人笔下的事物出现时,就像事物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那样新鲜、陌生,不可确定又笃定自然,我们说事物与诗之间达成了神奇而充满魅力的艺术协议。就像诗人沈浩波所说:“诗终于不在远方,既不在宗教意义上作为彼岸的远方,也不在作为主观意志对应物的象征的远方,甚至不在距离的远方。”那么诗在哪里呢?就在此刻,在当下,在事物的本质中。

我们欣喜地看到,新世纪20年来,读者与诗歌之间的尴尬对立局面似乎正在缓和,一种悄悄兴起并产生影响的新的诗歌范式促成读者与诗人握手言欢,读者重新从诗歌中找到阅读乐趣和精神冒险,诗人也在与读者的交流和互动中找到存在的价值感。这种新的诗歌范式,即是在口语诗与学院诗之间的一条中间道路上的诗。它有口语诗的亲切和亲近感,它“好读”,它又有学院诗的文化意味和思考力度,它“有味道”。在口语诗与学院诗之间悬挂一条高空钢丝,这类诗就如走钢丝的人,在这两者之间来来去去,维持一种平衡,也形成一种独特的张力。透过作品,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在口语表达与学院式思考之间的犹豫、纠结,一种彼此之间的拉锯战未曾停歇:口语的边界、舒适度与学院式思考的深浅、限度的如何有效且无痕地融为一体。

这类中间道的诗,大致有三个特点:文本的自洽性——形式上的花样更迭正被持稳推进的内向拓展所取代;叙事的纯净性——抒情正在退却,夸张和做作的抒情几乎消失,意象从驳杂浮躁过渡到纯净深刻,叙事也非廉价和过于散文化,阅读成为真正的交流;诗意的整体性呈现——不拘泥于字句,避免有句无篇和机械的诗节组合,追求诗的整体效应,一种艺术意义上的自然整体由诗人的内在对外在的完全支配而完成。

诗歌终究是一种对话和交流,它离不了读者,诗人心中还得有个读者,反之读者才会靠近诗歌。诗歌也是一个生命事件和文化事件,它具有一种天然的深刻思考和美妙发现,它又在某种程度上拒绝平庸和世俗。诗歌把我们带到离物质世界更近的地方去,文字的物质性把我们指向一个可以称为“精神的”方向(美国诗人杰恩·帕里尼)。这类中间道的诗的自洽性、纯净性和整体性正在弥合诗歌与读者之间的矛盾和分野。同时,我们也看到,许多伟大的诗歌之所以传读至今,盖因其有超越自身传统和知识谱系的能力,它的文本具有强大的超越时空的力量:面向所有读者,自洽,纯净,质感,疏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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