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片诗意的花园 一座友谊的桥梁(译者·书)——译马丁·瓦尔泽有感


(相关资料图)

7月26日,德国著名作家马丁·瓦尔泽在家中去世,享年96岁。得知消息时,我深感命运的猝不及防。因为10多天前,我才跋山涉水,拜访过他位于德国博登湖畔的家,这已是今年的第二次拜访。由于之前的脑部手术,瓦尔泽已无法言语,但仍对我露出熟悉的微笑。

马丁·瓦尔泽生于1927年。他的写作始于大学时期,30岁那年发表处女作《菲城婚事》,从此成为职业作家。1978年,小说《惊马奔逃》出版,在德国文坛引起轰动;1998年,自传体小说《迸涌的流泉》出版,讲述了在1932年至1945年间一个德国男孩的生活成长经历。除了长篇小说,瓦尔泽还著有诸多中短篇小说、剧本、文学评论以及政论、随笔等。

在当代德语文坛,瓦尔泽是与西格弗里德·伦茨、君特·格拉斯齐名的文学大师,他的逝世意味着一个文学时代的结束。德国书业协会曾经评价,瓦尔泽以他的作品描写和阐释了20世纪下半叶的德国现实生活,他的小说和随笔让德国人更了解祖国,让世界更了解德国。瓦尔泽的作品译介成中文后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中国读者,他对中国的访问、与中国作家的交往也成为中德文化交流中的佳话。

诗意锋芒

我和瓦尔泽有着特殊的缘分。学生时代,我读到他在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百年诞辰时所写的文学评论《反讽作为高档食品或者高贵者的食品》,以及在“法兰克福诗学讲座”5篇演讲稿基础上撰写的《自我意识与反讽》,文采斐然,语言的诗意和哲思的锋芒融为一体,形式与内容高度统一,令我肃然起敬。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自我意识与反讽》这部“大家小书”已在2021年与中国读者见面。

2002年秋,人民文学出版社邀请我翻译瓦尔泽的长篇小说《批评家之死》,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一任务。小说主人公的原型是我一直关注的“文学教皇”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这位让无数德国作家有过梦魇体验的批评家在小说中名叫埃尔—柯尼希(Ehrl-König),与北欧神话里那个在父亲眼皮底下夺走小孩儿生命的魔王(Erlkönig)谐音。作品之于作家,犹如孩儿之于父母,哪有比这更传神的批评家漫画或者肖像?

《批评家之死》以德国当代文坛和电视文化霸权为讽刺对象,映照出人类普遍意义上的道德困境和内心迷局,故此,小说充满了奇思妙想和微言大义,需要译者精雕细刻、推敲再三。譬如,当小说批评霸主“被自己扔出的闪电照花了眼”的时候,如何让读者明白其弦外之音?我在译文的第一版添加了脚注,修订版则放弃了加注,直接对正文进行如下调整:“他像宙斯一样制造雷鸣电闪,却被自己扔出的闪电照花了眼”。又如,一位名叫希尔伯福克斯的慕尼黑文化名流说一个心存不满的作家把他称为“希尔本福克斯”,然后哈哈大笑。这里应怎么处理?是通过加脚注,还是通过调整正文告诉读者这一字之差却带出“咬文嚼字的狐狸”的意思?思来想去,我决定添加脚注。

《批评家之死》让我学到了许多东西,明白了许多道理,所以,我一边翻译,一边写起了评论。一篇用德文撰写,后来与13名德国和英国学者的文章结集发表;一篇用中文撰写,译成德文后成为《批评家之死》的德文版再版后序。这篇文章被瓦尔泽相中,盖因我不受德国主流舆论的影响,看出主人公埃尔—柯尼希比现实中的原型更加有趣、也更加可爱。可以说,瓦尔泽就像希腊神话里的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所创造的人物。

友情弥珍

瓦尔泽于我,亦师亦友。从翻译《批评家之死》开始,我和瓦尔泽有了邮件往来。后来有幸在海德堡与他会面,之后多次被邀请到他家中做客,在湖光山色间感受他的慷慨大方和诗意情怀。有的作家作品有趣而生活无趣,但瓦尔泽不存在这样的分裂。他的日常语言与作品语言一样清新优美,令人回味。比如,家人拎着水壶准备泡我带去的绿茶,瓦尔泽提醒说:“不能用沸水,否则绿茶会瞬间抵达它的彼岸。”再如,在林中跑步的时候,他让我尽管朝前跑,因为他不是在跑步,而是在进行一种“具有加速意志的散步”。

2008年,瓦尔泽首次来华访问。相比格拉斯和赖希—拉尼茨基这样的元老级德国作家和批评家,他的中国之旅足足晚了近30年。但迟到有迟到的好处:在改革开放30年后,无论对世界文学、德国文学还是瓦尔泽其人其作,人们都不再陌生。莫言曾说:“马丁·瓦尔泽先生大概从未想到以非文学的方式来影响德国社会,但他的文学却影响了德国乃至更为广阔的人类生活。”

2009年,瓦尔泽讲述歌德爱情故事的小说《恋爱中的男人》(见图)获得当年的“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微山湖奖”,这本别具一格的歌德小说和爱情小说令中国读者爱不释手。来北京领奖时,82岁的瓦尔泽特意佩戴了一条歌德领带。在致辞中,莫言将瓦尔泽比作“圣诞老人”,并模仿他的语言,以一种亲近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位杰出作家的致敬。这位“圣诞老人”也的确带来一份礼物——题为《作为问讯处的文学》的获奖答谢辞,充满着瓦尔泽关怀现实的思想:了解一个陌生的国度,最好的读物并非媒体,而是该国的文学,文学能够促进文化交融、打破文化偏见。一部小说,就是一个问讯处。

瓦尔泽曾经坦率地说自己非常羡慕今天的中国作家,因为中国社会的每一点进步都影响了许多人的命运变化,这些斑斓的生活对一名作家而言,可谓弥足珍贵的矿藏。

瓦尔泽三访中国,人们对他的了解与日俱增,他的读者队伍也日渐壮大。他受到大家广泛而热烈的欢迎,并与中国作家、学者和普通读者展开深入对话。

中国之旅拉近了瓦尔泽与中国的距离。位于柏林的中国文化中心挂牌运行后,他是最早亮相的德国文化名人之一,出席《恋爱中的男人》朗诵会时,中心礼堂座无虚席。他在德国媒体频频发表对华友好言论;在家中热情接待来自中国的客人;他的家中挂着莫言书写赠送的字画;中国作家协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时,他从博登湖畔发来贺信……不知不觉,瓦尔泽成为中德文化交流的友好使者。

迄今为止,我一共翻译了6部瓦尔泽的小说。6年前,我在德国媒体撰文,向鲐背之年的瓦尔泽致敬,畅谈他是如何“美化世界”——他小说中那瑰丽奇妙的艺术世界,给读者带来光明和温暖。如今,我们告别这位博登湖畔的文学大师,他借由文字构建起一片诗意的花园、一座友谊的桥梁,当读者展卷,便能在其中与他再次相遇。

(作者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教授、北京大学德国研究中心主任)(黄燎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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