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我亲爱的孩子,该如何将我复杂的心境向你倾吐呢?你还像我们分开时一样惹人怜爱。

孩子,别过来。我也迫切地渴望拥抱你,但我已不再是实体,变成了类似幽灵的存在。我不知道是何种力量使我们得以再次相见,既然我们能够再见面,我有话要对你说。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清早我拖了沉重的身体回到家,走到卧室门口看你的睡脸,我不愿打搅你的好梦,我为你准备了便当。你闻见厨房飘出香味,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找我。早饭是一碗荷包蛋面条,我累极了,吃不下去,我安静的看你吃完最后一口,送你去了学校。

下班路上我买了一把空心菜,几只弯弯曲曲的黄瓜。到家总算能睡上几个小时,醒来后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日子不可能一直坏下去。所以睡吧,安心的睡,睡着了,如果能在做梦时死去了——真是好福气。我胡乱想着,翻了个身。

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手机有未接电话,是你的班主任。我拨通了班主任的电话。她说话相当和气,印象里她是一位温和的中年女士,她告诉我,最近你的成绩一塌糊涂,她希望放学后能和我当面交流,于是冒昧打来了电话。

你或许会笑话我吧?妈妈首先想到的居然是你出了意外,多么容易被吓怕的女人,可是直到我的心脏停止跳动,每一分钟我都会为你担心,甚至死后也……总之,我为了见班主任开始准备。梳洗完毕我将头发盘在脑后,没有化妆,穿上洗干净的白色短袖和运动裤,人造革的涼鞋旧了,我就擦亮些。

办公室内班主任在等候。你低头站在铁制柜子旁边,像是被拴住了的小狗。班主任没有和我过多寒暄,她令你站到桌子前面。

班主任说,明年就要小升初考试了,你完全不在状态。家长会的时候,我填了关于你升学意愿的调查表,我们不考虑直升,你必须参加升入重点初中的考试。她说她尊重我们的意愿,也希望你能有更好的选择,只是许多老师都向她反应,说你屡次顶撞老师,不按时完成作业云云。她提到了几年后的高中,前面似乎是一条死路;她又说回你的近况,眼下的升学已是希望渺茫。

我不停地向她道歉,恳请老师不要将你弃之不顾。她露出了觉得好笑的表情,告诉我老师不会放弃任何一名学生,即使她如是安慰我,我明白那不过是教育者统一的漂亮话罢了。我看向你,你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要你向老师道歉,你没有说话。

我挥起了手要打在你脸上,但是举到半空中的手落下去了,我捂住脸哭起来。我的情绪失控了,对不起,在你的老师面前暴露了我是多么没有本事,是个只会哭泣的妈妈。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到家之后我将下午的事抛在脑后,立刻开始准备晚饭。冰箱里还有半块冻豆腐,我拿来炖锅汤。我换上了夜场的工装,提醒你等汤做好关上火,因为我要赶去上班。

你的神情失望极了,你问我为什么不能陪你吃过饭再去上班,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让你安心写作业,你冲我大吼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说你等到深夜我还没有回家,说你听街上的小孩说,我时常在白天带男人回家。

你问我,到底哪个男人是你的爸爸,为什么你没有见过他。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或许我期盼你成人后能理解我,或许我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但是一切都出了差错。

你出生于寒冬的深夜中,听到你降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只有我由衷的感受到了幸福。

你的父亲反对我生下你,请听他的理由是多么荒谬:经济太不景气,你的到来会将我们拖垮。我认为他简直不可理喻,家里不过多添了一双筷子而已,况且当初我还有编制,你的父亲也有不大不小的生意。我将会尽我所能,为你献出一切,你会接受良好的教育,享用健康安全的食物,结识与你的身份相称的朋友,总之,在得知我怀上你的时候,我本已将你人生的全部路线规划完毕。我和你父亲的感情,正是从我不顾他的感受生下你之后开始出现了裂痕。

等到你刚满一周岁的时候,你父亲以全部身家押注的城投公司爆雷,他的账户被冻结。早先我在机关工作,时不时能听见风声,尽管我和他的关系已降到了冰点,我还是试过提醒他,后来我明白了,当时没有什么能救得了他。事实上,所有人都有一种预感,只是它来得太过迅猛,令人猝不及防。

你或许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必须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你。你无数次问我,你为什么没有爸爸,我今天告诉你原因。

你父亲破产后,我想到了带你离开。假如将人生比作赛道,你的父亲,他已跟不上我们的脚步,我不得不放弃他,为的是全心呵护你。妈妈有稳定的工作,我会扛起养育你的全部责任。我不会因为任何事,削减你本该拥有的幸福,但是,对不起,妈妈又蠢又自私,到今天都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对不起……

离开你父亲,我带你搬到了单位宿舍。冬天没有暖气,屋子冷得像冰窖,我们住进去的第一夜你发烧了,我打来一盆温水,不断地拿沾湿的毛巾擦拭你的身体,凌晨三点多,体温才稍稍降下来,终于你睡去了,我开始处理第二天要用到的材料。我睡眠相当少,我渴望获得晋升,必须加倍努力工作。

到了你四岁时,情况急转直下。三年多的时间,我的仕途没有任何起色,上司总是不断变换,所有人都在害怕受到牵连,除去安分地完成分配的工作以外再不敢有任何作为。更加残酷的是,我的薪资不断缩减,起先是绩效奖金,最后是整整一年内连基本工资都发不出。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在单位宿舍的居住权也被剥夺,只剩下不到三年的时间你就要上小学了,家中的开销只会不断增长。某天夜里,你睡着了,我看了一眼工资条,我干得相当卖力,不过是将纸面上的数字维持在我刚入职时的水平,到手的现钱却越发的少,只有一千六百元。剩下的都变成了书店的购书卡和早已一文不值的股票,连一根菜叶都换不到。这对于需要抚养孩子的我,不,对于任何想要活下去的人来说都是一种赤裸的嘲讽。我选择了离职。

我没有拒绝过所有我能找到的工作,但钱总是不够。你总喊:“饿,妈妈我饿”。我明白了,不论为谁打工,打多少份工,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隐约间有了一种恐怖的想法,摆在我眼前的只剩下一条路。为了让你走上既定的道路,我无法拒绝。

当时的我没有勇气对你说出事实,请原谅我吧,如果可以的话,请怨恨我吧。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从你降生的一天起,我没有一天将你当成是一种负担。或许你从我的眼神中读出了我的隐瞒,你冲出家门跑掉了。我赶忙跟上去追你。

我盲目地走了许多路,直到四面漆黑一片,我走得太急因而跌绊了,我疑惑街灯为何不亮,刷上红漆的重型卡车,载满了肥硕的生猪,年迈的种猪和待哺的乳猪,从几乎是绝壁的山坡上全速驶下。卡车的头灯是无法正视的恶鬼会喷火的眼,伴随众猪奔向死亡时凄厉的哀嚎声由远及近,它不经减速从我的肉身上碾过。

弥留之际,我还想起一件小事:你小时候喜欢看奥特曼,酷爱里面的怪兽,你喜欢扮成怪兽的样子,从身后突然抱住我,我会配合你,露出惊讶的表情假装自己被怪兽抓住了。

妇女说完,随即昏倒在地。

“苦命的女人,最后竟会被车碾死,倒也奇了。”男人叹道,他似乎恢复了清醒。

青年听罢表示赞同。老者走近昏迷的女人,既不唤她的名,也不伸手探她的鼻息,只是将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

“老先生,我们都讲完了,该您开口了。”青年说。

“我没甚好讲。肚子饿了,吃饭。”

老者扭头回屋取了一只带提手的铁锅。

“听你们说了许久,我也饿了,不妨吃过饭再说。”青年说罢,回屋寻找一番,提了只编织袋走出门来。

“屋里只剩了张折叠床,我搬开它,正好有半袋陈米藏在底下。”

男人蹲到地上,一副懒得挪动的样子。

“我胸口痛得厉害,吃不下。”

老者接过大米,喜笑颜开,连连称好。他从院中拾来破砖碎石架起铁锅,将装米的编织袋举过头顶,袋中倏然间像是有活物在翻腾,他将袋子放到地上,袋子内部也恢复了平静。他将袋中之物哗的倒入锅内,竟是剥皮剔骨的一只猫。

“只差柴火了。”老者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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