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陆庆屹导演的纪录片《四个春天》上映。无数观众因此认识了那个远在贵州的普通家庭,以及那一对历经生活起伏、却始终乐观豁达的父母——父亲陆运坤,母亲李桂贤。


(资料图)

片中的一幕也常常被观众们反复提及。春天时,父亲惊喜地发现「燕子又来了」,母亲道:「我喊你爸少高兴一点,到时候这些燕子一走,心又灰几天。」

今年春天,父亲陆运坤去世。在这个父亲节,我们请陆庆屹写下了他心中有关父亲的点滴记忆,谨以此文,纪念那位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将「好玩得很」挂在嘴边的父亲陆运坤。

文、图|陆庆屹

1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已经记不清是春天还是夏天,只记得紫红色的薄窗帘垂在一扇窗边,呼呼地扑动着。父亲用右手托着腮,和我一起坐在电脑前,看我写的那些诗,坐了一个下午。他几乎不说话,偶尔提出疑问,然后静静地听我解释。

「为什么要—— 从孤独开始 从自然延伸」

「为什么说—— 爷爷的祖宗 比我祖宗老」

父亲微微眯着眼睛,淡淡的疑惑和释然交替着在他脸上出现。怎么看,都像带着微笑。他的声音很小,我的声音也很小。时不时有叫卖声在楼下空旷的街上经过。

我和父亲从未谈过心,那个下午,似乎是我们第一次试图用心灵去抵达对方的时刻,回忆起来,我内心是非常庄重的。我认真地解释那些幼稚而严肃的诗歌,并将我在写下每一句诗的时候,是怎么思考的,顺便也将与诗同步的生活状况告诉他,引得他叹息连连。

「痛苦是通往灵魂深处的一条线索」。

当看到这一句的时候,他脸上出现了难过的神色,问我是否真的痛苦到灵魂深处的程度。我和他由此讨论起灵魂及人生的痛苦这些抽象的话题,这是我始料不及而且从未奢望过能出现的状况,它就这么轻松自然地发生了。

有些激烈的解释,我怕他伤心,就说是因为画了一幅画或做过一个梦,敷衍过去。他好像能看穿我的谎话,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意味深长地瞟我一眼,也不说什么,微微笑一笑。手依然托着腮。

这些诗,都是我在十多年的放逐状态下写的。父亲想从中了解,在我们分离的那些漫长岁月里我的生活方式与状况,思想的变化过程。他想紧紧地拥抱我的心,在那个下午,所有的分歧和过往的裂痕,都被抹平了,我们会继续对世界有不同看法,但那些分歧已经不再因此影响到我们的关系,而且会因为可以深入讨论而让我们更紧密。

他终于了解且接受了我的生活,并且认可了我的所思所想,不再为我的未来担忧。天要黑时,他问饿不饿,我说不饿,他指了指屏幕,说那再看一会儿。

父亲陆运坤

2

我和父亲都属牛,他36岁那一年我出生了,1997年他从独山师范退休的时候,我24岁,远在北京迷茫地漂泊着。那一年,父母做出了一个巨大的决定。当时师范决定集资建楼,每家出三万元,一两年就能得到一套三室一厅的楼房。当时的三万元,在独山是个非常巨大的数字,父母没有参与,他们有更宏大的目标,要盖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母亲在给我们的信里说,以后你们三姐弟回家,都可以有自己的房间睡觉,不用再跟其他老师借宿了。

我们得知这个决定的时候很震惊,因为那要花费二十来万,远远超出了集资房的费用。不过父母的豪气从来都很让人钦佩,我们姐弟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可惜当时我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只能够精神上支持。哥的存款也少得可怜,好在姐工作出色,有几万块的积蓄,哥姐把积蓄交给了父母,先把迎春巷那块看中的地买下来。接着父母又想尽办法筹到启动的费用,买了材料、找人开工,然后继续筹款,边筹边建。

一年之后,我们家终于拥有了一栋两层的大房子,房子的正中央还留出了一个四方的天井,可以仰望天空。母亲说这是自己的天地,在这里面,玩什么乐器都影响不到别家,就算邀朋友来唱歌跳舞,都随时,自由自在,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家中的天井

几乎每天早上,父亲都要巡视这倾注了他们一生心血的杰作,楼上楼下,井台栏杆都擦得干干净净,打开每个房间的窗户通风透气,天黑前再关上。他觉得这所房子称得上完美,虽然它看上去还很粗糙,但他从来不去挑它的毛病,甚至会把一些小问题当作特别之处,去替它解释。他很少出门,喜欢享受呆在家里的安详,时常打量着房子的某一处,笑眯眯地发起呆来。有一次午饭后,他站在天井里沉思了半晌,伸手去抚摸墙面,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母亲躲在厨房里,忍住笑偷偷看他,悄声跟我说:「你看你爸,最好玩了喂,呆得呀……」她使劲憋住笑,满脸通红,五官全挤到了一起,半天睁不开眼,最后憋得咳嗽起来。

喜悦总是建筑在艰辛之上的,巨大的债务让日常生活更加拮据,但是父母的精神一如既往地旺健,脸上时常洋溢着骄傲和满足的神情。「总有一天会还清的。」他们说。

第二年,师范领导决定拆掉学校的临街围墙,盖一排小商铺,出租创收。为了尽早还完债,父亲想去租一间来修理家电,但母亲担心会被人笑话,退休老师还想着赚钱,那时候这种事情说出去,还是挺羞耻的。但父亲没有什么顾虑,他说,我这一手技术,浪费在手里也很可惜啊。

他很快去交了一个月八十元的租金,又打印了一块蓝底白字的招牌,挂在门楣上方,摆上一张桌子,一天之内就把这些事情办好了。就这样夹在一家米粉店和一家发廊中间,开始了新的事业。父亲教了四十年物理,平时总在帮人修电器,所以专业优势突出,修得又快又好,人又耐心和气收费低,因此全县的坏电器都找来了,小铺里从墙角到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电视和录音机,还有些古董似的小收音机。有七八个师范学生前来拜师学艺,因此店里总有三四个人,父亲工作时仿佛仍在教室里讲课一样,不那么孤单了,每天都神采奕奕的。

父亲修理电器

那年秋天,我在北京无所事事,看不到什么未来。刚进十一月,就拖着一箱子书回家过年了,天天窝在给我那间朝西的二楼小屋里看书。父母给了我最大的自由,从不打扰我。每天早上我都躺在床上,细细倾听父母的动静。总是八点不到,父亲吃完早餐就出门了。母亲在家做些针线活,同时负责烧饭,饭菜快好的时候,她就在天井里喊我:「庆屹——」她叫我的时候,尾音总是拖得很长:「——去喊你爸回家吃饭。」一天两次,午饭和晚饭。

从家里到修理铺大概只有三百米距离。我出门点上一支烟,一般烟没抽完,路就走完了,我会提前把烟扔掉。虽然爸妈知道我抽烟,但我不愿意当他们面抽,不知道为什么,可能觉得有些不敬。到了修理铺,通常要等上一会父亲才能走开,总有人满眼期待地守在旁边。那时的人很依赖电视来打发时间,为此父亲总是一刻不停地工作着。我跟父亲打完招呼,就无所事事站到门槛外面,不时闻到电烙铁焊接的松香味飘出来。回家的路上,父亲会跟我说说当天的成绩,此外我们很少有其他的对话。我每天两次往返在这条路上,父亲每天四次往返在这条路上,日子就这样一成不变地流逝着,我们也很沉醉在这简单而温情的生活里。

3

不过,再平静的生活,也总在缓慢发生变化的。父母虽然不说,但对我的未来还是很担忧。有一天叫父亲回家吃饭的路上,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小心地说,要是你在北京实在混不下去了,不如回来跟我学学修理电器,会一门手艺总不至于饿肚皮。当时我本能地摇摇头,笑了笑。他欲言又止,也陪我笑了笑。我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感激,之后我们一路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后来他又跟我提过一次,我仍然不置可否地笑笑,从此他没有再提起。

进入十二月后一直是阴雨天,有一天放晴了,阳光格外刺眼。回家的路上,太阳正晒在头顶,脚下的影子缩成了一小团。我和往常一样,阴郁地走在父亲身后,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想,他哪来那么旺盛的精力和活力?

我们穿过一条短巷,横跨国道走上了影山路的小坡,这时从侧面吹来一阵小风,父亲的头发被吹立了起来,就像一蓬乱草,一颤一颤在风里飘动。他怎么增添那么多白头发了?我使劲看了看,顿时一阵心慌,我突然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眼泪猛地涌到了我眼眶里,不停地往下落。我不敢相信,又忍不住盯住他的白发,模糊的泪花里浮现出一些他以往的照片,十年前,哪怕是两三年前的照片里,父亲还很风华正茂呢,一头黑发,明亮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着光。怎么回事?我感觉心脏好像被重击了几下似的,收缩了起来,脑子嗡嗡作响,恍惚中没听见他又跟我说了些什么。

要拐上迎春巷的时候,父亲突然回头问我:「饿不饿?」声音里带着他惯常的那种歉意。我慌忙弯下腰,假装系鞋带,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我支吾着说,爸先走吧,我马上来。他站在那里说,不用,一起。我只好把两只鞋带都解开了,真的重新勒紧系好,顺便用衣领擦拭眼眶,心里希望这期间里父亲没有在看我——往后的日子里,很多次我想问他那天有没有看到我哭,但总是临要开口又退缩了——现在,这已经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

雾中,父亲的背影

站起来后,我用手背揉着眼睛,假装进了东西,父亲没有问什么,转身往前走去,我仍旧止不住泪地跟在他后面。这样的情景,在很多年前也曾发生过一次,只不过那次我们是走在七八公里外的田野里。

那时我十四岁,正是最叛逆的时期。暑假时因为觉得受了委屈,愤然离家,走了将近两小时,边走边访,找到了一个农村的同学明江家,他们那个寨子的名字很好听,叫浪莲。明江看到我很惊喜,因为上学时,他好几次说要带我去他家玩,都未成行,大家初三毕业后,都不知道还能再见几次,没想到我自己找来了。明江兴奋地带我去竹林里挖做烟斗杆的竹根,又带我去小溪里捉虾子螃蟹。回家后,他又去借来村里唯一的录音机,大声放着邓丽君的歌,一家老少坐在堂屋里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听得如痴如醉。农村的晚饭很早就吃完了,明江说,你运气真好,石牛坡今晚放电影,先泡个澡我带你去看。

我们拿上肥皂,顺着屋后的溪流走到了山脚下,找到一汪池塘。我们平躺在清凉的水里,枕在岸边的泥草上,看着满天白云慢慢变成了火红色,天空像燃烧了一样,又逐渐黯淡下去。整个下午,只有这一刻,我心里似乎才安定了下来,黑暗给了我隐藏的空间,破罐破摔的戾气平息了,接下来该怎么办的念头又开始困扰我。后来,那场露天电影放了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一整晚忧心忡忡的心情。

夜里躺在木板床上,我仍然被复杂的惶惑折磨着,闻着从楼下钻上来的牛粪味,翻来覆去睡不着。明江问怎么回事,我老实说离家出走了,他哈哈一笑,划亮一根火柴点燃蜡烛,下楼去他爸口袋里偷来两支烟。他给我点燃烟,爬到了另一张床上,吹熄了蜡烛。我们两个把头探出蚊帐,沉默地抽着烟,两颗红色的烟头在黑暗里明灭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明江传来了细微的鼾声。

第二天很早,蚊帐突然被掀开了,我迷迷糊糊地骂了一声:滚开。然后听见明江吃吃的笑声,我睁开眼一看,吓了一大跳,父亲两手撑开蚊帐站在床前,明江捂着嘴站在他身后。我以为是幻觉,立刻坐起身,定睛看着他,脑子里飞转起来。他怎么找来的?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去了哪里啊,路上好像也没有碰见哪个熟人,这怎么可能。我呆呆地盯着父亲。他两眼通红,脸上的胡茬使他显得很憔悴。他露出痛心的微笑看着我。「起来,回家吧。」他的语气和往常一样,既没有怪责,也没有询问,却有种让人无法反抗的力量。

明江一家要留我们吃早餐,父亲谢绝了。「他妈在家等着呢」,他指指我说。浪莲村被包围在一望无际的稻田中央,我和父亲小心翼翼地走在一尺来宽的田埂上。墨绿色的水稻高到了我胸口,像两面绿色的矮墙夹着我们。我时不时回头,眼光越过稻叶尖去看浪莲,它一次比一次变得更小。夏天蓬松的云填满了整个天空,大地铺上了各种深绿色,我和爸都穿着白衬衣,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我们两人,相伴着踽踽前行。

我一路在想,独山的寨子那么多,离家又这么远,父亲又不认识我那些同学,他是怎么找到我的?需要辗转多少家去打听啊。那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很显然父亲一夜没睡,不知道这一夜他跑了多少地方,走了多少路程,敲了多少家的门……我不敢想象他在县城大街小巷里奔波的样子,他那心急如焚的神情在我心里灼烧着。我跟在父亲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凝视着他的背影,他薄薄的白衬衣敞开着,在身体两侧飘飘地拂着稻叶,消瘦的身体显得特别单薄,蓬乱的头发堆在头顶。我看着看着,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此刻想起来,那一年的父亲正好是我现在的岁数,那时候他已经养育了三个儿女,负担起了一个家庭的重担。而我呢,内心还在不知年月地飘荡着……

4

现在父亲不在了,我时常沉陷在他给我的回忆里,很多往事一遍遍地在脑海里流淌而过,很多细节让父亲在我记忆里愈发地深刻起来。我想,他和母亲应该是整个独山最开明的父母了,对我们姐弟三人成年后的所有选择从不干涉。那时候家里已经安装了电话,他们总在跟我们通话结束前说,知道你们工作都好好的,我们就放心了。

1999年,我辞掉编辑工作,回到了贵州,决定要去当个矿工,父母惊讶的同时,也只是问我想好了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只是叮嘱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在矿上呆了几个月,临近元旦前,我从矿山回家休息几天,却赶上了家里遭遇过最严重的一次火灾。那天妈去乡下吃酒,我躺在床上,听着她出去时反锁门的声音,翻过身又睡了过去。等再醒来,已经临近中午,迷迷糊糊从门框上的天窗里看到了滚滚浓烟,我吃了一惊,连忙跳下床打开门,只见父母卧室的天窗里冒出来大股大股的浓烟。我吓得头皮发麻,连忙拨打119,然而电话一点声音也没有,大概是主线被烧断了。我套上衣裤,想去找邻居家借电话,却忘了外面铁门被反锁,从里面打不开。我朝门外大喊大叫,可这是一条新街,没有几户人家,我绝望得差点哭出来。没办法,只能靠自己了。

幸亏家里有一口井,蓄了一大池子的水。我没时间多想,拎着一铁皮桶的水奔上楼,一脚把门踹开,「嗡」地一声,一条火舌卷着黑烟扑了出来,燎得脸一阵灼痛,我连忙弓矮身子避开火焰,埋着头往里冲了两步,把桶里的水使劲往黑压压的火焰上泼去,又退出来飞奔下楼打水。这样上下几十趟,池子里的水干了,好在房间里的明火也几乎都扑灭了,只剩下房间深处有几撮火星子在闪烁。

泼完最后一桶水,我瘫坐在门口,泡着从房间里漫出来的黑水,茫然地瞪着不断往外涌的黑烟。房间里的滚滚热浪烤着脸,噼里啪啦的断裂声,还有瓷地板的崩裂声不时响起。这时我才想起来,家里只有这个房间是上锁的,所有珍贵的、值钱的东西都放在了里面,我们的照片、信件、摄像机、录像带、妈收集多年的背带图案纹样,爸的乐器,全在里面。我看着黑洞洞的房间,嚎啕大哭起来。可我已经没力气了,眉毛和头发也被燎得火辣辣的。我摸了摸被烧出裂纹的墙壁,还很烫手。

家中的那口井

这么坐了一会,听见有急急忙忙开锁的声音,大概是父亲回来。我收住抽泣,扶着栏杆站起来,一片惊诧声中,杂乱的脚步声上了楼梯。父亲在最前面奔过来,眼睛瞪出了血丝,身体不知所措地颤抖着。我第一次见到他眼睛里出现惊恐的神色。

我安慰他说,已经快熄完了。他扶住我晃了一眼,挥手扇着黑烟,往房间里探视,说要打开对面的窗户,烟才能放出去,说着就要往里冲。我连忙把他抱住,用已经湿透的衣服包住头,冲了进去。热浪顿时堵住了我的呼吸,脑子瞬间感觉变得迟钝了。我奔到窗边,看见玻璃都已经被烧裂了。我也不管烫不烫手,抓住窗框使劲一拉。猛地,一股热气裹着黑烟,越过我的后背和头顶窜了出去,同时窗外隐隐有一丝清凉透了进来。我迅速跑出房间,父亲焦急地扶住我,带着哭腔说:「你眉毛……烧没了,还有头发……」我摇摇头说没事。

他跑下楼去,从井里打水上来,同来的几个街坊帮忙拎水上楼,把最后的暗火也浇灭了。大家挨个看了看房间,都摇摇头,发出唉唉的叹息。他们走到天井里,低声讨论起火原因,一致认为是电热毯导致的,父亲听着,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喃喃地不说话。街坊们看着他,默契地停下讨论,安慰了我们几句,陆续离开了。

房间里的烟渐渐散去,里面变得漆黑一团。父亲不忍心多看,别过脸去。他扶着栏杆,环顾了左右,长叹一声说:「才盖了不到两年……」他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幸亏你在家,要不然……都烧坏了……」我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晃了晃。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愁眉苦脸中,挤出一丝既像感激又像鼓励的微笑。

半个小时过后,房间里温度降下来了,我们两个踩着黑水进去收拾残局。靠门边的大衣柜烧了一半,我拉开变成了炭的柜门,抽屉里珍藏了好多年的照片已经烧掉了一大半。父亲把竖放在衣柜顶部的小提琴取下来,琴盒已经朽脆了,他轻轻打开盒子,小心地把琴取出来,琴面还好,他高兴地哈了一声,吹了吹灰,可翻过来一看,背板大半已经炭化了。父亲心痛地摸了摸,手指就黑了,他说拿下去擦一擦。我应了一声,茫然地转着圈,踱着步,打量房间的每个角落。昨天墙壁还白生生的,一转眼就变成了黑煤窑一般,我心里异常忐忑,害怕母亲回来看到了会多伤心。

正当恍恍惚惚中,突然听到咝咝的琴声传来,我一愣,连忙跑到门口往下看。只见父亲端端正正坐在井台边,轻轻低头调整了一下体态,右手轻摆弓子,试了试音,接着开始了郑重的演奏,随着他两手的舞动,残破的声音在天井四壁里回旋。是那首《沉思》,父亲最喜欢的曲子。我浑身鸡皮疙瘩冒了出来,仿佛被电击了一样,魂魄都飞了起来,心中又悲又喜。我静静地端详着父亲,默默感受着从他手指间传递出来的心绪,听了很久。在这种时候,也许只有音乐才能给他莫大的抚慰吧。

2013年,父母金婚纪念日的晚上,父亲在楼顶拉琴

音乐,可能天生就流淌在我们一家人的血液里。在更早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音乐也是唯一能安抚我的东西。我上高一时,因为学校里的烦心事,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从此没有再读书。那时候我迷惘极了,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只有听着音乐,沉溺在轻飘飘的世界里,忘掉现实,似乎才能看到一丝隐隐约约的希望。每天夜里,我用单卡录音机小声地听着音乐到凌晨四五点,边听边写自悲自怜的日记,字里行间充满了灰暗的字眼。

偶尔父亲起夜时,看见我房间还亮着灯,他敲门进来,提醒我早点睡觉,他的说话声和动作都很轻,怕吵醒了母亲。有时候他看我沉醉在音乐里的样子,有点不忍心,就跟我一起听两首,然后露出抱歉的笑容说,还是喜欢老歌,这些新的歌听不懂。我说听进去就爱听了。

他说:「嗯,其实人都喜欢听自己习惯的音乐,什么音乐听久了都能听,就像穿惯的衣服,脱不下来了,一脱下来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

那时候是冬天,贵州的冬夜非常阴冷,父亲穿着薄薄的内衣,拖鞋的橡胶底也很冷,他缓慢地原地踏步着跟我说话,他一说起音乐来就很忘我,总是等我劝他快回去睡觉,他才醒过来,又叮嘱一遍我早点睡,然后轻轻提起门,打开走出去,回头朝我微微一笑,再合上门。我仔细听着,但几乎听不到他发出的脚步声。

像这样的对话,都是因为有音乐的缘故,其他方面,我们交流很少。也许是从我有了稳定的工作之后,我们父子之间的界线逐渐变得模糊了,更多像是朋友一样,随意地相处着,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父亲拍摄正在拉琴的哥哥

5

过了2000年,我决定离开矿山,回到了北京,打算重整旗鼓继续找工作。为了省房租,我再次厚着脸皮去投靠哥。那时他在香山脚下的正蓝旗租了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小屋。正蓝旗最早叫黄叶村,离曹雪芹故居一百来米,紧挨着植物园的北门。每天黄昏后,村民可以进出植物园散步,不用买门票。是住在这里的一个福利。

哥很有整理收纳东西的天赋,狭小的屋子里居然放下了两架钢琴、一张大床、两张沙发、几张桌子,并且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过看上去,也已经达到了这屋子容量的极限。这屋子有个缺点,光线很不好,也不通风,因此房间常年阴暗潮湿,仿佛洞窟一般。好在哥是极温和的人,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意见。我像十几年前刚到北京时一样,又跟他住到了一起,睡在其中一张沙发上。

我和哥的生活规律不太一样。他每周有四天骑自行车进城去上钢琴课,其中一天要骑上一百八十公里左右的路程,在北京城的东南西角划一个巨大的三角形。他精力实在太旺盛了,有时在教课中间,还要抽空去跟朋友打两个小时网球。

我就职的广告公司在安定门,每天通勤将近五个小时。公司几乎天天加班,所以每天我回到住处,差不多都在十一点半左右,进屋就洗洗睡了,因为早上五点半还要起床赶车。只要迟到一天,那个月的全勤奖就会被扣掉。在这种高强度的节奏里,我根本没有精力再去收拾房间了。因此房子的乱是从堆在我枕头边的书开始的,很快就像病毒一样传染到房间的各个角落。一年后,这个洞窟一样的房间就变成了猪窝。朋友来了没有地方坐,下脚都要看看会不会踩到东西。

我和哥都很清楚,生活已经陷入了低谷。但我们好像也都在故意测试自己的忍耐限度似的,依旧坦然地窝在这里。我隐隐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摆脱这样的局面。而哥呢,只要摆脱了我,生活自然就会回到整洁有序状态。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我的成长,我也在认真地工作中,暗暗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1997年,陆庆屹(左),哥哥陆庆松和父亲在独山师范门前的合影

然而那一天还在遥遥无期的阶段,父亲先来了。他去沈阳帮姐带了九个月的孩子,要在北京转车回独山,顺便来和我们呆几天。

听着电话,我头皮发麻,环顾一圈这个已经无可救药的房间,不知道父亲看见了,会是怎样的心情——记得在老家,每当父母提起两个儿子都在北京时,别人都羡慕地竖起大拇指。谁能想到,这两个让别人羡慕的儿子,竟然会住在如此难以启齿的黑窝里——我们尽力收拾了一下,勉强腾出另一张沙发。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去车站接父亲,一路忐忑地等待着他进门时的反应。

车开进村子,父亲饶有兴致地左右张望,他听我们说离曹雪芹故居很近,表现出少有的兴奋,说,那要去好好逛一下,看看《红楼梦》是在哪里写出来的。

终于,我担心的一刻就要到来了。我低下头推开门,示意父亲先进去,他站在门口愣了愣,随即笑了出来,「怎么比我们家还乱,哈哈。」

他往里走了几步,谨慎地绕过桌子,蹭步走到自己要睡的沙发边,按了按,缓缓坐下来,掂了掂。「还舒服嘞。」然后平躺下来,辗转调整了几下身体。「哎,这边好安静啊,最适合睡觉。」

我悬起的心一点点放了下来。哥问他累不累,要不先睡一觉。父亲摇摇头,说,去看曹雪芹故居吧。

过了几天,我下班回去时,天光还微亮,但屋里是黑的,哥大概是去上课还没回来,父亲也不在。我看见键盘上放着一张信笺,写着几行字,是父亲洒脱的字迹,我连忙拿起来,上面写着:

「松、屹:

爸出去走走,饭菜做好了,在锅里,热一热就可以吃。」

落款还有一个「爸」字。

拿着字条,我心里一阵酸楚,突然才意识到,父亲独自在这黑屋子里是多么的寂寞。说是来看两个孩子,可我们却没有用心陪伴他……我长吸一口气,狠狠地呼了出去,胸口闷闷的,捯不过气来。我把信笺细细叠好,放进钱包里,脑子空空地坐在床边。过了一会,看见枕头上,那本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半开着,应该是父亲这两天正在读的。我连忙抄起书,顺着父亲折过的痕迹,草草地翻阅起来。

过了不久,父亲回来了,看见我手里的书,笑笑地说:「这本还好看嘞。」我说我也很喜欢。他赞同地笑了笑,挺直腰,两手背到身后扩了扩胸,说:「我计划后天走。」

我脑子嗡了一下,一直处于发懵的状态,不知道接什么话。我想象着他一个人去问路、找车站和售票点的情景,心里很愧疚。我们又沉默了一会。父亲打破了沉寂,平静地说:「爸在这里,什么也帮不了你们,还影响你们工作。后天是星期六,正好你可以送爸。」

第二天我跟公司请了假,和哥陪着父亲在植物园里转了一大圈,本来还想去颐和园的,但时间来不及了,父亲说,不怕,下次再去。

晚上,我请父亲到青龙桥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这家我每天都会路过,看里面的客人总是很多,味道应该不错。

点菜时,我问父亲想吃什么,他说,来点没吃过的吧。于是我们要了一份生鱼片。端上来时,父亲哇地一声,好漂亮……随即又咧咧嘴说:「吃生的啊?」

「是啊。」我和哥异口同声回答,催他夹起一片,教他蘸了蘸芥末酱油,又警告他要做好心理准备,将会享受到无法形容的难受。

父亲哼了一声:「我就不信了。」说着把鱼片递进嘴里嚼起来。不到两秒钟,他的脸就挤成了一团,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我和哥哈哈大笑。等他恢复了常态,看上去脸腮的肌肉还是紧张的。

「怎么样?」我和哥期待地望着父亲,他平静了一下,坚定地说:「我还想再试试。」

「好!」

很自然地,我们三人一个接一个地都现出了同样痛苦的表情,直到那盘鱼片全被吃光。那个晚上,是我们在外面吃饭时,最欢乐的一次。后来我每次经过那个餐厅,总会想象着我们坐在里面的场景,想起那盘生鱼片,想起父亲强忍住眼泪的笑脸。

2016年春节,一家人出游

6

此后的十几年里,父母没有再到过北京来看我们。后来我逐渐有了些积蓄,还成了一个自由职业者,回家就方便多了,每年回去三四次,每次一两个月。我和父母的空间距离,又重新拉近了。

2007年,我买了一个入门级的单反相机,从此世间的一切在我的眼里有了新的质感,我每天相机不离手,恨不得睡觉都抱在怀里。两个月后我回到贵州,不分昼夜地拍摄起来,经常为了拍朝霞,半夜两三点就出门,独自去爬野山。父母让我注意身体,要适当睡觉,我都听不进去,痴迷得不管不顾的,偶尔才会怀疑这么瞎拍是否有意义。

每次我拍完回家,父母都要第一时间看我拍了什么,我忍住疲乏把照片拷到电脑里,我们三个就凑在屏幕前一张张地浏览起来。父母经常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惊讶于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这个地方,居然会有另外一番景象。我们热烈地讨论着,时常耽误了吃饭,好在我们一家人对吃饭都不怎么在意。看着他们投入的样子,我觉得一切都值了,这就是我拍照的意义。

2013年的春节,大年初一因为各种原因,就父亲、我和哥三人在家。那天很晴朗,午饭后,我说想去爬城东那座最高的山,拍几张县城的全景。爸和哥几乎同样的反应,走,一起去。

路上阳光时有时无,天上布满了松散的絮云,温度也很怡人,不冷不热,这在贵州的冬季是很少见的。我们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往深山里走去。父亲拿着哥送他的卡片机,一路赞叹一路拍,他说,怪了,有了相机之后,看这些枯枝杂草都变得漂亮起来了。

正在登山的父亲和哥哥

往东走十几分钟就是一条延绵百里的山谷,叫拉垄沟,谷里溪水潺潺,是我们常去游玩的地方。那座高山爸妈都没有去过,春节里也没人逛山,我们只能凭感觉找路,速度很慢,有几次明显走错了,不得不又折回来重新校准方向。

我背着二十多斤的相机包,手拿一个三脚架,父亲总想帮我背相机包,哥说,帮他背,还有我呢,怎么也轮不到爸啊。说着我们三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山林里回荡。

没想到那座山会那么遥远。阳光慢慢变黄了,斜斜地穿过疏密交织的枝条,洒在我们淌满了汗水的脸上。在没完没了的密林杂草中,我们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峦,将近六点才登到山顶,那时太阳已经很低了,金色的夕阳洒在起伏的丘陵和田野上,拉出了一道道凌厉的影子。零星的山丘和独山城在这样壮阔的景象里,显得微小而精致,安详地坐落在群山之间。我们穿过的那道深谷,黑沉沉地横亘过大地,延伸到天边染透了霞光的迷雾里。我们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形容心里奔涌的情绪,只能一声声叹息着。

我和哥赶紧找到视野开阔的地方,支穏三脚架,忙不迭地按着快门。我们拍了一圈之后,太阳落到了山后面,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蒙蒙的蓝色,独山城的灯火犹如海市蜃楼一般,在蓝色的深处闪烁着。父亲说,我们和独山来一张合影吧。这下我才想起来应该早一点,趁有光的时候拍啊。摆弄了半天,勉强拍了两张还能看的,父亲满意地说太棒了,不知道是真的觉得棒,还是在鼓励我。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灯光更迷离了。我们三个恋恋不舍又看了一会,才狠下心来往回走,心里既很满足,又有点失落。

下山也没有路,我们懵懵懂懂朝着灯火方向摸索,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出了山谷,到了城边,能听到远远的鞭炮声。我们放下心来,边走边仰望铮亮的星星,又是一番感慨。我那时候刚掌握了拍星星的技巧,很上瘾,就提出来拍几张星轨。父亲也很好奇什么是星轨,站在一旁看我摆弄快门线。看我按过快门后半天不动,他问怎么了,我说拍一张星轨至少要半小时。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摇摇头笑了起来。过了一会,他看看表,说:「都快九点了,我先回家做饭等你们吧。早点回家。」我和哥说好。父亲踌躇了片刻,问我要不要他帮背相机包回家,我连忙说不用不用,他又笑笑,转过身去。我看着他的身影朝着隐隐的天光慢慢小去,心里感到一阵酸楚。

我们往回走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城里的鞭炮声越来越响亮。走进巷子里,街坊邻居带着孩子在路边放烟花炮竹,东一簇西一簇的火光照亮了他们欢笑的脸。我们在忽明忽暗中快步走到家门口,轻轻推开门,听到零星的鞭炮声从天井上方坠下来,在四壁回荡出微弱的嗡嗡声。我透过黑黢黢的天井朝对面的厨房看去,父亲像往常一样,沉静地坐在橘黄色的灯光下,脸上的神情安宁而柔和。他听见声响,抬头看见我们,脸上绽出了和蔼的微笑,站起身朝我们迎出来:「回来啦,星轨拍得怎么样?」我和哥不由莞尔笑起来,打开了相机显示屏给他看。父亲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道,神奇,好神奇。「来,先吃饭。」我问他怎么不先吃,他笑眯眯地说:「一起吃热闹嘛。」我放下相机包,看见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三副碗筷,铁炉上的火锅正虚虚地冒着几丝水汽。

2013年春节登山拍摄的星轨

7

父母亲从来不干涉我们的道路,任由我们自然发展,但他们的天真和好奇心,一直对我们的选择有着巨大的影响。他们很豁达,从来没有对生活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总是笑眯眯的,对我们的兴趣始终充满了好奇和热情,我因此才会在视觉影像上越走越远。

2017年,我用将近两年的时间,把拍摄父母的视频剪成了一部纪录片《四个春天》。首映的那天,我回贵州接他们到北京来看,我就想让他们在影院里, 看看银幕里的自己有多可爱,多可贵。映后环节,主持人让父亲说两句,他那时候已经有些衰老了,他站起来,迟缓地摘下帽子对前后的观众各鞠了一个躬,说:「我今天在银幕上看到我自己了,我想这部片子是献给我们老人的吧。」他顿了顿,继续说:「我感谢我的儿子。」当时我在台上泣不成声。我从来没有给他们买过什么礼物,但那一刻,我终于给他们献上了一份礼物。他们终于看到了我在坚持着什么,也终于可以对我放心了。

2017年,参加《四个春天》首映的父母

然而我的长大来得太晚了,父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着,行动反应迟缓了很多,他们依然努力让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把忧伤哀愁都藏在那笑容里。但他们的神色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以往每次的笑都来得爽朗干脆,而现在的笑容,总混杂着淡淡的哀伤。说话的尾音里,总是带着一丝叹息。

他们就在我偶尔的注视下,缓慢地老了。我有时静静地凝视着他们,不甘心地想,为什么时间会让这么美好的人老去,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永远快乐幸福地互相陪伴下去。更让我害怕的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他们,那时我会是怎样的反应,我不敢想象,此后的人生将会笼罩着怎样的阴云,这些念头时常缠绕着我。

年初,父亲在我眼前平静地走了,我伏在他身上痛哭了一场。此前所担忧的一切,变成了明确而残酷的答案。此后很长时间里,我不时怀疑着人生的意义。但每次回忆起父亲的音容笑貌,想起他那些让我敬佩且亲近的特质,似乎又能从中得到一些坚定的力量。每当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浩瀚的往事就如春雨过后的原野,不断有新芽生长出来,慢慢把整个大地铺满,重新描摹出生命中已逝去的那些时光,摇曳着安宁的绿意,去抚慰那些未来需要面对的日和夜。

我虽然天性自由自在,但每每追忆起漫长的岁月时,总会看到一些隐形的规则,以命运的形式出现在生命轨迹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趋近父母生命的本质,在试图延续他们没有说出的那些愿望,仿佛是在茫茫迷雾中,朝着一盏稳固的灯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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