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我们这具短暂的血肉之躯,在世间行走、生活、邂逅、相爱、离别和怀念,体验着种种不可思议的生命激情,将这些转瞬即逝的感悟著成锦绣文章,能够重温和传播,也许就是写作的原初本质。显然,这也是绿萍迷上写作的原因。

——萧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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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坐在古城的春天里

——《花开半夏》序言

萧春雷

我与绿萍只匆匆见过一面。那天去泉州与朋友泡茶聊天,她听说后也来了,带着我几年前出版的一套“中国的掌纹”(三册),请我签名。印象中,她瘦弱、文静,说话轻声细语,是一位小学老师,但已经在《散文》《散文选刊》《福建文学》等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散文。她说自己正要出一本散文新著,希望我能看一看,并写个序。

近年来我转向人文地理写作,远离了“文学散文”,遇到这种约稿通常是推托。但想到素昧平生,茫茫书海中,她偏偏买了我的人文地理散文集,是难得的知音,便答应下来,开始读她的书稿《半夏花开》。

我有些惊异,现在还有人沉住气,在如此纯粹的散文天地里优游。她的文字仿佛空谷幽兰,从容不迫地感应着地气与节令,徐徐绽放,自开自落。我仿佛看见了一位心细如发的女子,日复一日,沉浸在闽南独特的街巷、大厝、宫庙、南音、山水、草木和海风之中,专注于个人的隐秘感受。她的散文里,没有荡气回肠的历史传奇,没有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灵魂拷问,偶尔涉及慷慨激昂的场景,也化为轻轻的一句“天凉好个秋”。

绿萍说自己喜欢草甚于喜欢树,因为草更卑微、内敛、顽强。山里最多的是狗尾巴草,她称赞它们气质超凡,“初夏窜出的长穗茎,好似挺拔的芦苇秆……清风过处,黑色的结籽不经意地落了又长,长了又落——没完没了地待在山里,也是一生”。她又说,草连开出来的花也是谦卑的,中规中矩,波澜不惊,“像极了这个村庄里所有女儿的模样,一身的颜色素淡,或白或黄,几乎没有爱上大红大紫的。她们说着一口泼辣辣脆生生的方言,笑起来的样子诚实好看”。

在我看来,绿萍也是一株草本植物,紧贴大地,天幕低垂。二十多年的教书生涯让她十分知足。她说:“生活的安定真是太重要了,它使一个人在终日的奔劳中有了光的方向和温暖。”当然,她并非山间野草。虽然在惠安乡下祖父家、外婆家的童年经历留给她许多回忆,但成年之后,她一直安逸地居住在“三线小城”泉州。泉州,众所周知,是宋元时期东方第一大港,也是今日福建经济发达的地区。因此,她的世界里,不只有南亚热带繁茂的自然风物,还有斑驳陆离的古代废墟和光鲜靓丽的现代都市。在无限的轮回中,这一次,她变成了古城里的一株草,虽市声嘈杂,但她只在意自己的前世今生。

散文有两种:一种是描述外在的广大世界,诸如王朝兴亡,人世沧桑;另一种是记录个人内在心灵,“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绿萍的散文属于后者,以自我为素材,记录个人在生活、工作、旅游中的见闻和感受。“一个人坐在春天里,等待一场雨的到来,听一只鸟的绝唱,这个春天便充实了。”她这样说。

绿萍观察力敏锐,感觉独特。小时候开学,祖父会用毛笔在她的书本上写下姓名,简体的“丽”字下面还要加个“鹿”字,她发现繁体字一个个如“宫殿般严密叠级”。祖母弓着背扦插薯苗,在她眼里,“佝偻的身影像一颗小巧的汗珠,一下一下地投向大地”。家人围坐在油灯下闲谈,夜深,“外公拴上眼皮一般疲惫欲睡的两扇木门,吹灭了最后一朵跳动的火苗”。裹小脚的太祖母出门时踩一双高齿木屐,足足有十厘米高,她写道:“像踩着两只小船一般,轻巧地驾驭着它们,走出西屋,穿过厅堂,在正大门的槛上稍稍作一个短暂的停顿,又继续发出咄咄——嗒嗒——的声响,走向院子。”——直到民国年间,闽南女子还穿着高齿木屐上街,很多文人描写过,都没有这般生动传神。

绿萍喜欢读《世说新语》、苏轼和明清小品,她的散文也追求一种优雅、隽永的风格,讲究诗心和意境。在《一片清凉》中,她品评夏日水果,主观而有情趣:葡萄之美在于容易启开,“指尖轻轻一挑,切出的口子裸露出晶莹的果肉,包括它的籽核被一一洞悉在目。这只会加重食者的欲望”;吃杧果,最好“洗净双手,撕去外壳,最后吃得满嘴汁液,余留掌中只有一颗椭圆的核,脑海里又清晰地复原出它最初的外形——那肾脏一般的浑圆、惹人怜爱的姿态”;荔枝的魅力,来自“剥开红衣,呈现的是胜似雪地一抹晶亮的惊艳。它与那个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唐王朝妃子是何等的相似啊”;龙眼想来要自惭形秽,“它矮小浑圆的个头,总让我有獐头鼠目的印象,吃食过多还会感觉发腻”;她喜爱的还有西瓜,“瓜的硕大肥圆,阳刚凛然,首先镇住目击者的视觉。对付瓜,得准备一柄长刀,这让人产生征服的欲望……”

这种写作的危险在于,因为注重个人感受、雕琢语言,作品难免走向精致和唯美,如同瓷器,精美的东西必然是小巧的、脆弱的。“美文”的遗憾,往往是题材琐细、境界狭窄。

绿萍在后记中坦承:“选材范围狭促,过于细致甚至絮叨等等,都是天生致命的弱点,我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也努力尝试着探索与规避……”

我注意到,书中《痕迹》《树下》《夜行者》《游移的花朵》等一些长篇散文,她的确尝试着解决这个难题。《痕迹》从一份个人档案的失而复得说起,写到庄氏族谱、祖父的家书、古人的手迹、九日山祈风石刻、杨凝式的《韭花帖》、自己上课时喜欢板书等,内容驳杂,但不离“岁月留痕”这个主题,按传统的说法是“形散而神不散”。在《夜行者》中,她讲述自己对于夜晚的种种感受,既有少女时期一次“月下出走”的回忆,又有晚饭后街头散步的见闻和“意识流”,还忆起苏轼、弘一法师的夜游篇章,说实话,将众多异质的素材杂糅成文,颇见功力。我觉得,她在努力拓展散文的宽度,让作品更具分量。

古人说“一花一世界”,又说“心外无物”。实际上,作家面向内心写作,境界并不必然狭窄,除了拓展宽度,还有一种方法是挖掘深度——像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勇敢地抵达存在的荒野,获得一种思想的力量。当然,这是一条更艰难的道路。

写作,对于每个人有不同的意义。绿萍说,她喜欢散文,是因为散文最能彰显个性,“一篇散文后面往往站立着一个真实鲜活的人”。那么,她真正着迷的是人生。人生在世,我们这具短暂的血肉之躯,在世间行走、生活、邂逅、相爱、离别和怀念,体验着种种不可思议的生命激情,将这些转瞬即逝的感悟著成锦绣文章,能够重温和传播,也许就是写作的原初本质。显然,这也是绿萍迷上写作的原因。

萧春雷

2022年8月8日于厦门

著序者简介

萧春雷,福建泰宁人,知名诗人、作家、记者,《中国国家地理》《华夏地理》杂志撰稿人,出版《时光之砂》《海族列传》和“中国的掌纹”(三册)等著作二十多种,现居厦门。

作者简介

绿萍,原名庄丽萍,福建惠安人,小学教师。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校园文学》杂志首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福建文学》《福建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作品曾入选全国成人高等教育招生考试语文试卷现代文阅读及各类中高考模拟试卷。著有散文集《说好秋天就成熟》《在春天里奔跑》《半夏花开》。曾荣获福建省年度文学上榜作品奖、泉州市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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