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点放学(短篇小说)

文/孙睿


(资料图)

1. 徐子韬

徐子韬两周后回到家,一进门,就感觉家里进来过外人。具体说,是家里有了变化。

变化不是因为他不在的日子里老婆新换了冰箱,也不是因为他离家的时候腿还好好的,再回来已经拄拐,门口添了把椅子供他坐着换鞋用——他现在只需要换一只鞋,另一只脚被纱布缠裹着夹板,多日没穿过鞋了。

脚是下山时候受的伤。半个月前,省作协组织本省的作家诗人和文学期刊编辑在省城开创作会,徐子韬作为一家市级文学杂志的诗歌编辑参会。会程三天,前两天座谈,第三天爬省城的一座名山,领略大自然之美,历代文人都作诗写文赞颂过此山。爬山路上,徐子韬和一个还在上大四的写诗女生相谈甚欢。女生是学给排水的,目前住校,没考研也没找工作,就爱写诗。徐子韬问她为什么写诗,她说为了纠正,生活越错误,诗就越对,人不能一错再错。徐子韬说那毕业后怎么办,女生说没想那么远,她只关心下一句诗是什么。这年头短视频自媒体横行,认真写点儿东西的人少了,还有年轻女孩能如此爱诗,徐子韬喜悦难捺,一路欢欣。登了高望了远,心悠悠然,身飘飘然,更是因为人近中年,髌骨软化,下山的时候腿一软,整个人坐在了地上。年轻女诗人上前搀扶,徐子韬摆摆手,说别动,骨折了。坐倒之前,他清晰地听到从自己脚腕子那里传来“咔嚓”一声。然后被送去当地医院,确诊了骨折,所幸断面没有错位,无需手术,支具固定即可,但需卧床住院。就这样,徐子韬退了第二天返程的票,在医院熬了十天,当大夫说可以回去养着了的第一时间订了回家的票——女诗人则在作协活动结束的当天便消失了。作协要派车送徐子韬回家,车程三个多小时,他不用,说自己皮实,也不习惯别人的盛情,执意自己走,送上火车就行,家那边已联系好老婆接站。主办单位知道诗人的性格,只好随他——徐子韬除了编诗,也写诗。

此刻徐子韬正翘着伤腿,同侧的手拄着拐,另一侧的好腿着地,单腿蹦跳着在屋里转来转去,寻找家中不对劲儿的地方。接他回家的路上,老婆已经问过“怎么就把自己弄骨折了”,被徐子韬一个“赶巧”遮掩过去,现在来不及细聊,把他接到家后,老婆都没进屋,又去幼儿园接孩子了。

最终徐子韬在冰箱那里找到问题所在。女儿新近的图画和手工作品以及写的汉字,分门别类贴在冰箱的正面和两个侧面。徐子韬摘下一幅以线条形式绘制出的大巴车,车上有人,能辨认出刺儿头的是男生,系马尾辫的是女生。车顶,也就是画面的右上方是照耀的太阳,散发出线条状的光芒。看着这幅画,徐子韬心里有些发慌。然后又取下那张写了十几个七扭八歪硕大汉字的A4纸,都是基础的常见字,有天、地、人、日、月、门等,看完心就凉了。这堵作品墙,让徐子韬觉得自己似乎进了别人家做客。

他离开家的时候,上幼儿园大班的女儿还不会写字,画的画也都是涂鸦风格,没有轮廓,没有逻辑,不知何物,但看上去舒服,色彩夺目,像一朵未曾见过那也相信它存在于世的新奇花朵。现在画出的东西,能看出是什么了,但也和所有孩子画的简笔画没什么两样,平淡无奇,了无新意。而且女儿还学会了写字,这是徐子韬并不想在她这个年龄段看到的,他不知道离家的这两周里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门开了,女儿先于妈妈跑进来,不管妈妈“别碰你爸腿”的叮嘱,一下子扑到徐子韬身上,连同他拄着的拐也一起抱在怀里,亢奋喊道:“爸爸,我想死你了!”

徐子韬看得出来,女儿不是假惺惺的,是真想。他也想她。正想试着靠一只腿蹲下,降到女儿的高度,也抱她一下,女儿却松开了徐子韬,好像有了这次她主动发起的不足三秒的拥抱后,便解决了想他的问题。

女儿转身,跑去妈妈那里拿过那张从幼儿园回来一直拿在妈妈手里的画,仿佛妈妈就是个陈列画的架子,又跑到徐子韬面前,展开问:“爸爸,你看我画得像吗?”

徐子韬的眼睛尚未落到画上,不妙的感受先从心底生起。待他目光扫遍整幅画面后,发现女儿画的是长城,并且确实像长城的时候,更觉得糟糕。十几年前,他谈过一个学美术的女朋友,当时她在杂志社做实习美编,后来去了广告公司。那时候他从她那里学到不少美术知识,知道以像不像评价一幅画是最不可取的。现在女儿正得意地举着画,这么问他。

徐子韬没说像,也没说不像。回到家的这三十分钟里,太多信息扑面涌来,他需要消化消化,拿过女儿的画,眼睛盯着看——画面很简单,并没有太多可看的——心里琢磨着该怎么跟女儿说这事儿。

女儿处在急于展示所学新本领的兴奋中,并不真的需要徐子韬的回答,又从冰箱上取下那张写了十几个汉字的A4纸,在空白处歪歪扭扭写下“中”“京”“风”,说这是今天学的。

徐子韬放下画问女儿,什么时候开始学这些的,女儿说她也不知道。然后去了一旁,似乎学不学这些对她没什么不同,又翻开桌上的彩色英语书。

老婆坐过来,说徐子韬走后的半个月,幼儿园征求家长意见,要不要开“幼小衔接”课,给明年上小学打基础,家长都同意了,学校就教了,孩子们也有新鲜感,都爱学,萱萱比以前更爱上幼儿园了。然后问徐子韬,晚上想吃什么?

徐子韬此时已无法关心吃什么的问题,说什么叫家长都同意了,他就不同意,幼儿园就是幼儿园,是孩子玩的地方,不用学这些。老婆说反正上了一年级也得学,早学点儿没什么不好。徐子韬说就是不好,孩子现在这年纪只需要玩,将来有的是学习的事儿要干。老婆说,别人都学,你愿意让你闺女输在起跑线上呀?徐子韬说这就是中国家长无脑的地方,让孩子一出生就上了起跑线,也可以说是中国孩子的悲哀,一出生就掉在跑道上。老婆说你那些文学语言面对现实不管用,别人起跑了,你孩子还傻站着吗?

在徐子韬和老婆你来我往的当儿,女儿又对着英语书念了起来:One—two— three— four,Monday—Tuesday— Wednesday。

“他们还学英语了?教委不是不让幼儿园教小学课程吗?”徐子韬不解。

“偷偷教,他们班好些家长觉得幼儿园教得少,周末还给孩子报了外面的‘幼小衔接’班。”

“疯了。”

“爸爸你说谁疯了?”女儿的脸从英语书后面抬起来说,“风的英文是wind。”

“我快疯了——你们还学什么了?”

“成语接龙。”

“怎么接?”

“口蜜腹剑,剑胆琴心,心猿意马,马放南山,山高水长,长生不老,老王卖瓜,瓜李之嫌……”

“等会儿,瓜李之嫌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西瓜里面的芝麻是咸的。”

“老师教的?”

“老师没教,我猜的。”

“瓜李之嫌后面接什么?”

“瓜李之嫌,嫌贫爱富,富贵荣华,华而不实……”

“停,华而不实什么意思?”

“不知道。”

“老师没告诉你们?”

“告诉了,华而不实,实话实说,说长道短,短小精悍……”

“我看你们老师就华而不实,净教些没用的!”

2. 幼儿园

徐子韬不顾脚伤,主动提出送女儿去幼儿园。老婆说腿这样怎么送,徐子韬说我只是骨裂,又不是截肢,送完孩子我还得去单位照个面儿,一堆稿子压着没发。徐子韬带上几张女儿的画,特意踩着教室快关门的时间把女儿送进去,然后对站在门里迎接小朋友的带班老师说:“方便出来一下吗?想跟您商量点事儿。”

赵老师是上个月幼儿园开学接手的这个班,前两年女儿上小班和中班,分别是另外两个老师,不同年龄,自理能力不同,对老师的要求也不一样。升到大班后徐子韬第一回送女儿来园,和赵老师也是第一次见面。这位新班主任二十多岁,穿着幼儿园老师们统一的园服,高领拉链衫粉蓝相间,个儿不高,却长了一双适合当幼教的大眼睛,一开口,表现出超乎年龄与相貌的沉稳。

“什么事儿,您说。”赵老师跟着徐子韬挪到教室的窗外,尽量贴着楼道一侧,让出路给别的送孩子的家长,看了眼徐子韬翘着的伤腿说,“我先给您搬把椅子吧?”

“不用,我习惯了,坐椅子更不舒服。”徐子韬尽量把伤腿往里收了收说,“听说班里开‘幼小衔接’课了?”

“第三周了,哪儿教的不好,您说,我们改进。”

“我的意思是——能不上了吗?”

“为什么?”赵老师很是意外。

“什么岁数干什么岁数的事儿,我觉得孩子现在上幼儿园,就该是玩。”

“现在也是玩为主,同时我们也综合了历届家长反馈回来的意见,大班的时候还是应该学一点儿,要不然进了小学跟不上。”

“小学也是从头教起,怎么会跟不上呢?”

“很多孩子在上小学前,已经接触过一二年级的课程,所以小学老师讲课的时候会加快进度,没上过‘幼小衔接’的可能就跟不上了。”

“小学老师不会慢点儿讲吗?”

“那就不是我们控制的事儿了。”赵老师诚恳道,“多数情况下,班上大部分同学都会了的时候,老师自然会提速——不会的孩子还往往不敢告诉老师自己不会。”

“教委不是提倡幼儿园‘去小学化’吗,所有家长都愿意让孩子上这种课?”

“班里的家长都同意了。”

“我也在家长群,什么时候通知的,我怎么不知道?”

“没在大群里通知,留下证据被举报不好,家委会的负责人私底下问过萱萱妈妈,家长们都签字后才开的课。”赵老师从外面关上了教室的窗户,“我们是每家一位家长同意就开课了,您最近没和萱萱在一起生活是吗,不想让她提前学这些?”

“您看看这些画。”徐子韬拿出萱萱最近在幼儿园学的画,以及以前自己在家由着性子乱涂的画。

赵老师接过来,一张张翻着看。

“您觉得哪张好?”

赵老师没贸然回答,仍认真看着。

“先说说我的想法,我觉得还是她以前瞎画的那些更好。”徐子韬指着一幅新近在幼儿园画的画说,“您看这张,头发上都画出发卡了。”

“不好吗,观察仔细。”

“现阶段不需要,我吧,对画画这事还有点儿发言权,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不需要画这么实,主要还是表达情绪,画得太具体,限制想象。”徐子韬挑出一张萱萱以前瞎涂的画儿说,“您别看这个画得披头散发,但是这个头发连接着天地,现在她画的头发只是长在脑袋上的头发了。”

赵老师看着徐子韬挑出的那张画,看不出纸上画的是男是女,一张硕大的像梨一样的脸,尖尖的额头上方延伸出一些线条,有的伸向天空,有的耷拉到地,能看明白是头发,脸蛋上有两块彩色的腮红,鼻子用竖线,嘴用圆圈表示,娇小的身材不成比例地托着大脑袋。

“她以前敢这么画。”徐子韬又指着那张有发卡的画说,“现在她画的人,比例正常了,没意思了。再跟您说个事儿,两个月前,我和萱萱她妈带萱萱吃披萨,点了一份小的,端上来的时候被切成六牙儿,我们每人拿起一牙儿,凑巧没挨着拿,是隔着拿的,萱萱就把一支筷子放到剩下的那三牙儿披萨中心,让我和她妈看,说这是一个风车——我觉得她这样才叫学画画。毕加索都说,他在用一辈子的时间,学习像孩子那样画画。”

“您是搞美术的?”

“这不重要。不光画画,包括识字和算数,这些都是他们早晚能会的事情,不用这么早教。”

“可是不教,他们永远会不了……”

“幼儿阶段就这么几年,现在不让他们释放天性,以后更没机会了,思维一旦固化,干什么都受限制。昨天萱萱一回家就问我画得像不像,他们这年龄,画的画儿其实是在画心里的话,她光想着像不像了,不关心自己心里的话了,个性被扼杀,人类社会最糟糕的事情就是雷同。”

“您是搞教育的?”

“也不是,我个人比较关心这些事情。我觉得最该上上课的是家长们,一见别人家孩子学了,自己家的就得跟上,一点儿不像个大人,慌得一逼——不好意思,我有点儿激动。”

“您先平静平静,这些想法我一定向学校反映,您要是某方面的专家,可以来给我们的老师做个讲座,也让别的家长听听,学校会结合您说的这些,安排合理的教学。”赵老师看了一眼教室里,孩子们已经洗完手,坐在桌前准备吃早饭。

“说实话,我们幼儿园的压力也大,教吧,违背教委,不教吧,怕落家长埋怨,孩子上了小学跟不上,说我们耽误孩子。”

“这我敢拍胸脯地讲,这岁数的孩子,千万不能提前认字,毁思维。字是什么?不过就是一种抽象的符号,没用。”

“也不是一点儿用没有,能让他们自己看懂故事书。”

“我不知道幼儿园是怎么定义看懂的,我觉得看懂必须是产生好奇,调动出情感,高兴、难过,这算看懂了。认字太早,他们只会对字产生兴趣,说你看我认识多少字了,以此为傲,对故事和里面的人物失去兴趣,这样下去,将来看文章也理解不到点儿上。”

“能问下您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诗歌编辑。”

“编辑?”

“编辑诗歌,诗歌您懂吗?”

“我们也教了孩子几首唐诗。”

“千万别教了,您一定相信我!这么说吧,现在活着的,咱们省最好的诗人,包括全国一些有名的诗人,写的诗,很多是经过我发表的——下回把我们刊物拿给您看看,我在文学杂志社上班。”

“谢谢您。”

“关键是,这些人的很多诗,也是我毙的——毙就是退稿的意思。我太知道汉字用不好,是多大的灾难了。”

“您说的这些太深了,我是学幼教的,肯定没您专业,但话说回来,‘幼小衔接’已经开了,停的话,估计多数家长都不干,而且每天也不多学,就上半个小时。”

“您看这样行不行,这半个小时就别让萱萱跟着学了。”

“我们是吃完早饭,八点半到九点上这课,您可以九点以后送萱萱来。”

“我和她妈都得九点前到单位,萱萱也愿意吃幼儿园的早饭,这样,吃完了别的孩子上课,她自己一边玩去,行吗?”

“也行,今天就开始吗?”

“对,麻烦您了。”

“您客气,谢谢您给我们讲了这么多知识——我扶您下楼吧?”

“不用哈,我自己能行。”

徐子韬自己拄着拐,一步步往楼梯口挪。赵老师看着不放心,追上来。

“我们最怕孩子在幼儿园磕着碰着,必须保证家长送来时什么样儿接走的时候还什么样儿——家长的安全我们也得保证,我还是送送您吧。”

“您不用扶着,我自己来。”

赵老师在一旁揪心地看着,徐子韬一步一个台阶,缓慢下了楼。

“您这是怎么弄的呀?”赵老师随口问道。

“爬山,踩空了。”

“以后可得小心点儿,天气凉了,骨头脆。”

“对了,又想起一事儿,这岁数的孩子骨头软,太早握笔写字,手指容易变形。”

“您放心,萱萱在幼儿园碰不到笔。”

“还有数学,也没必要太早教加减法,这东西早晚都能会,您看看现今的社会,谁不把账算得门儿清!”

“我们绝不教萱萱一百以上的加减法。”

“一百以内的也不用教。”

“您留神脚下……”

3. 园长

幼儿园传达室的大爷刚拿起手机,点开“今日头条”,正说看看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就听到门铃声,铁门外有人来。

大爷放下手机,出了屋,走到铁栅栏门前,对面站着两个穿同款蓝色衬衣的中年人。大爷问什么事儿,其中一人递上工作证,说他们是“12345政府服务热线”的工作人员,来看看幼儿园是否贯彻了教委的要求,检查一下教学。大爷让他俩稍等,叫园长出来。

大爷回到传达室,拿起座机,拨通园长的分机。三分钟后,一个微胖的中年女性笑眯眯从主楼走出,也穿着蓝粉相间的园服,来到大门前,笑吟吟地说再看下二位的证件。两位中年男人掏出证件,园长一一看过,让大爷开了门。

进了门,二位蓝衬衣和园长握了手,再次讲明来意。园长说欢迎,现在园里共有大中小班十二个,一楼是小班。两位查访者说不用看小班了,直接看大班。园长说大班有四个,一个在二楼,另外三个在三楼。二位跟随园长上了楼,园长一边上楼一边介绍,园里一直执行教委的要求,该上的课上,不该上的没上过。

先检查了二楼的大班,也就是萱萱所在的班,小朋友们正在创意区自由活动,有的搭积木,有的过家家,有的摆弄玩具,有的在卡通灶台前做饭,两位中年男人掏出手机拍了照,说回去交差,挺好的。随后在即将离开教室准备上楼的时候,其中一位在教室外屋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张“控笔表”,上面印着一组组需要描红的图案,有波浪型的、W型的、M型的、Z型的,还有像蜗牛壳一样螺旋递进型的,是初学写字者练习运笔用的。

发现者拾起这张表,问这是怎么回事儿,赵老师赶紧走过来,说这是孩子从家里带来的,想在学校进行这种练习。说完接过“控笔表”,叫来萱萱,把“控笔表”叠了几折放进萱萱的裤兜,蹲下叮嘱:“回家告诉爸爸,幼儿园不需要进行这种练习,在家的时候,练不练听你爸爸的,去找小朋友玩吧!”

萱萱被赵老师不易察觉地推了一下,稀里糊涂走回活动区。

园长在一旁补充,说现在的家长都着急,恨不得孩子六岁就去参加高考。检查者点点头,上了楼,又查看了另三个大班,情况和第一个班大致相同,也拍了照,然后下楼。

园长给二位送到大门口,笑吟吟地说,放心吧,我们是公立幼儿园,不会乱来。其中一名中年男子说那就好,最好不要胡来,要是没人举报,我们也不会来这的。园长依然笑吟吟地说,肯定是弄错了,欢迎随时再来检查。目送二位检查人员上了车,铁门一关,园长转身就往楼里走。

孩子们吃完早饭,各班开始每天的活动。最近半个月,大班在这个时间都进行“幼小衔接”教育。萱萱班今天要开始“控笔训练”,一个班配了三位老师,赵老师是班主任,一位更年轻刚毕业的老师是助教,还有一位岁数大点儿的老师负责孩子们的生活,三位老师开始发“控笔表”。发到萱萱那里的时候,赵老师没有给萱萱,告诉她她爸爸不想让她参加这个练习,现在萱萱可以一个人去里面教室的活动区玩,一会儿管生活的老师会进去陪她玩。萱萱照做,起身离去。这样赵老师手里的“控笔表”就多了一张,她随手放在窗台上,然后向小朋友介绍正确握笔动作,笔也发下去了,人手一支,刚要操练,园长推门进来,说赶紧收,检查的来了,说完带上门,匆匆离去。赵老师伙同另两位老师,又把小朋友们桌上的笔和“控笔表”一一敛起,三十多支铅笔塞到自己的背包,左右环视,在助教老师和生活老师的协助下,抬起教室里的方形鱼缸,将三十多张并不薄的“控笔表”正面朝下压在鱼缸底下,然后把小朋友们转移到里屋的活动区。正要一个人玩的萱萱对于同学们的突然到来很是费解,这时教室的门又开了,园长带着两位检查人员来了。

没发现异样,检查人员正要离开教室的时候,看到窗台上的“控笔表”,赵老师对此作出解释,检查人员听完走了。直到看着两人离开,园长回到楼上,立即召集四个大班的班主任开会。

园长先对赵老师反应迅速,化险为夷的一幕提出表扬,然后说检查人员临走时留了话,是有人举报,所以他们才会来。问四位班主任各班可有异常现象,有没有家长反对上“幼小衔接”的。另三个班说家长们一致通过,不仅同意上,还希望每天不止上半个小时。赵老师说了他们班的情况,萱萱的妈妈同意,爸爸不同意,今天来和她谈过,详述了经过。别的班主任听完,说那就是萱萱爸爸举报的,咱们为他们的孩子好,他们倒举报咱们,这老师当得叫人寒心。园长说也未必是萱萱爸爸,从检查人员到访时间看,应该是熟悉园里情况的人所为,知道“幼小衔接”这个时间上。而这个时间萱萱爸爸才离开幼儿园,即便一出门就打举报电话,工作人员从接到电话到安排出访再到赶来幼儿园,也是需要时间的,按他们的效率,不可能说到就到。由此看来,应该是在今天之前,“12345”就接到了举报电话,举报者很可能是别的幼儿园的家长。

年轻的班主任们不解,问园长为何下此结论。园长说她以前经历过这种事情,家长们聊天时爱问对方孩子的幼儿园怎么样,互通有无,也互相比较,“很可能咱们开‘幼小衔接’的事儿传到别的家长耳朵里,他们孩子所在的幼儿园没开,或也开了,但为了竞争过咱们,不希望咱们开,就举报了。”

“人怎么都这样呀!”一个刚到大班做班主任的年轻老师愤愤不平。

班主任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上这课本来就提心吊胆,现在内忧外患,问还要不要继续教下去。

园长战斗经验丰富,战斗意愿也强烈:“教,先不管别人举不举报,为了园里能留住孩子,也得上下去,要不然到了下学期,咱们没这些课的话,家长出去一比,不想自己孩子落后,就会把孩子转走,最近两年这种现象越来越明显——我还经历过,一开始不同意上‘幼小衔接’的家长,到了下学期索性把孩子送到校外的民营教育机构全天去学,咱们在幼儿园教,每天就半个小时,只有这样,将来家长们生了二胎,上幼儿园的时候才会考虑还送到咱们这。”

班主任们纷纷点头或摇头。点头的表示拥护园长的决议,摇头的表示不理解这一切事件背后发起人的复杂动机。

“下午孩子们睡醒觉就正常上课,我跟门口大爷讲好了,再来检查的,决不能让他们擅自进来,及时给我打电话,你们也随时做好藏纳教具的准备——咱们这么做,都是为了孩子,幼儿园养成爱上课的习惯,将来才不厌学!”园长说得情深意长又流露着无限慈爱,令在场的老师无不动容。

4. 萱萱

上午的检查,让老师们心惊胆战,孩子们未受丝毫影响,睡醒觉,喝了酸奶,赵老师让大家到外面教室的桌前坐好,他们便嬉嬉闹闹往外移动,不关心上午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一会儿要干什么。

萱萱待在原地没动弹,中午在里屋睡觉的时候,她听到赵老师和另两位老师聊天。赵老师复述了园长的话,也提到萱萱爸爸早上在教室门口说的那番话——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萱萱躺在床上竖着耳朵认真听了老师们的聊天,平时她也能听到,都和自己无关,听听就睡着了,今天听了却睡不着。萱萱没听懂老师们到底要说什么,离得也远,老师的声音忽高忽低,萱萱只记住几个词:幼小衔接、想象力、汉字、接着上课,还有一组数字12345——顺序排列,好记——说是遇到事情可以拨打,是帮助人的电话。午休的一个半小时结束,老师拉开窗帘,召唤大家起床,萱萱也从床上下来。当别的小朋友往外走的时候,萱萱站着没动,她感觉会和上午一样,接下来的事情,自己不需要参加。果然,赵老师让萱萱先去活动区自己玩,一会儿有老师来陪她。

萱萱一个人默默地走进活动区,橡胶地垫上散落着各类玩具。她随手拿起一个,是能变形的超级飞侠,萱萱以前经常和它对话,自问自答,很爱看这个动画片,超级飞侠们在各种危急时刻拯救地球。现在却拯救不了她,萱萱觉得没意思,放下了超级飞侠。又开始搭积木,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没搭多高就倒。最后一次搭得挺高也没倒,她就自己给推倒了。

透过窗户,萱萱能看到外面的教室在发“控笔表”和铅笔,每人一份,随后赵老师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开始讲解怎样使用“控笔表”。大家听完,拿起笔,纷纷练习起来。萱萱想起来,自己的兜里也有一张“控笔表”,她掏出来,展开,已经被她午睡时压得褶皱。萱萱尽量抚平它,没有笔,就用食指代替笔,在W型、M型、Z型等图案上描了起来。

这时候负责生活的老师进来了,看到萱萱手里拿着“控笔表”,给收走了,说萱萱的爸爸不同意她现在做这种训练,让萱萱还是搭积木吧。生活老师把那张“控笔表”拿到外面的教室。

又剩下萱萱一个人了,她坐在海绵包裹的方墩儿上,盼着早点放学。可是她不认识表,墙上挂的石英钟,秒针一下下转动着,萱萱看不出个所以然。她看到一旁的玩具手机,想起什么,捡起来,盯着键盘看了看,依数字顺序,按下一组号码,是1、2、3、4、5。然后把手机举到耳边,假装接通,对着电话里说:“叔叔好,是政府帮助我的热线吗,我想知道几点钟放学……”

萱萱举着电话,等了会儿了,没有答案。放下电话,又拨了一串号码,是6、7、8、9、10。再次把电话放到耳边,对着里面说:“阿姨好,是帮助我的热线吗?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放学……”

还是没有答案。萱萱又拨打了“11、12、13、14、15”,问的依然是:“能不能告诉我,几点放学?”

萱萱就这样一直拨着,每回按下五个连续的数字,逐次递增,直到按下“96、97、98、99、100”,仍没有答案后,眼泪掉了出来。她把电话举到面前,冲着那些熟悉的阿拉伯数字说:“一百以后我还没学,我就是想知道还有多久才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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