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巷张家新景
从来没有哪个家庭杂志可以流动这么长的时间。如同一条长河,张家的《水》,源远流长,它已经走过了九十四年(2023年)的路。
(资料图)
如今,它还在继续流动着,且辐射面越来越广,从纸质走进了互联网,从家人到亲友,到不相识的爱好者。一份小小的杂志,无意中透出了历史的意蕴,也透出了温馨的人情世故。
从最初的姐妹兄弟连同好友自发撰稿、印发,到抗战停刊,再到新时代的复刊。主编的年龄也从十五六岁的少年,到了八旬九旬的老人。无论年轮如何前行,世事如何更迭,《水》的风格一如既往,始终未变。
1929年夏,《水》在苏州九如巷张家创刊;1996年春,《水》在北京张允和家里复刊。复刊主编历任为张允和、张寰和、沈龙朱。现任主编沈龙朱虽属于退休年龄,但依旧兢兢业业,为《水》的流动默默地做着贡献。只是,毕竟年龄不饶人,《水》的流动无疑受到了影响。
今年是《水》复刊二十七周年,对于一份小小的刊物,值得纪念,因为它的二十七年,发生了很多历史变迁,张家的人也渐次故去,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寰和、周晓平、沈虎雏、周孝华、吉兰、以迪、凌宏等,多少曾经为《水》做过贡献的亲友们,已经悄然离世……用周有光先生的话说,这是“残酷的自然规律”。
《水》对于张家的朋友们来说,是一个传奇,是一段长长的斯文流动;对于张家人来说,《水》则是一份情感,是一个大大的家庭的亲情纽带;《水》作为一份家庭杂志,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可能更是最小分子的历史亲历和见证。不管如何,《水》应该继续办下去。因为每个张家人都无比地爱着这份刊物,就像他们相互关爱着对方一样。
探究《水》的创办时间
关于张家的《水》的创办日期,可以从张家大弟张宗和的日记进行追溯:
1930年10月9日:《水》九月份来了,他们叫我不要给四姐和二弟看,但是我今天带了回来,四姐已经看了;
1930年10月26日:把做好一篇的东西誊在稿纸上,寄给祖麟,题目《夏天的晚上》。祖麟叫我多寄些稿子,以备有哪一个月缺稿可以补上,这样合订本不至于太薄;
1930年11月17日:我最近做好一篇《星期六的下午》,预备这一期(11月号)《水》的稿子。抄了12张才抄完,抄得我手都酸了;
1930年12月23日:宗和与充和一起作诗:春风无意拂花枝,花与春风两(本)不知(依)。春自残兮花自落,何须惆怅忆芋时;
1931年2月15日:第十八期《水》,是特大号,共有111张,222页;
1931年3月21日:写《逃难日记》,共五张纸,讲民国十四年,江浙战争,一家人跑反去上海的情形;
1931年6月10日:出22期(五月号)《水》;
1931年7月2日:上午拼命写蜡纸,一共印了19张。照这样下去,不到一星期,我们的《水》的选文就可以产生了;
1931年7月17日:早上我在楼上印《水》的文章的时候,二姐叫我到图书馆去找周耀……周耀到乐益里,帮我们工作。折纸头堆起来成一本一本的书;
1931年8月11日:做《水》的工作,把封面装好这才大功告成;
从宗和的日记可见,《水》最初创办时为月刊,但出版日期不定,到1931年8月27日已经出了25期。根据张家小五弟张寰和先生推测,“关于《水》的确实创办时间,如今很难准确记得,根据宗和大哥的日记,为每月一期。1930年11月13日出版总第15期,1931年8月27日出版总第25期。依此推算,可能创办于1929年8月。”
张家孩子的水社创办《水》
张家三子、音乐家张定和曾撰文回忆张家孩子成立社团的旧事:“1928年我12岁时,和四弟、五弟寰和,还有紧邻小友高奕鼎等组成一个文艺爱好者的社。我们都住在苏州城内近小河、小桥的一条小巷——九如巷中,社名就叫九如社。”
1928年还谱写了社歌:“九如巷中九如,我等振起精神。前途之广大永无尽,努力努力向前进。”10岁的四弟宇和作词,12岁的定和谱曲。对于三哥的回忆,张家小五弟张寰和则有不同的记忆,他记得姐姐和大哥最早成立的文艺社团,叫水社,后来其他哥哥又成立了九如社,当时嫌他年纪小,就不带他加入。他小时候顽皮,就拉起了自己的“队伍”,趁着哥哥们社团开会,就过去捣乱,被哥哥们一顿好训,还编了词训斥他:“九如巷中强盗头,戳戳捣捣扔砖头。你不要以为是没人管,吃苦的日子在后头”云云。于是张寰和就和巷子里的孩子们成立了涓流社。不过几经变迁,几个社还是自觉合并了,并出了刊物《水》。姐姐哥哥们自然是出版的主力队员,但也有窦家兄弟、周有光等人做“外援”。
在平时《水》的出版上,父母基本是不管事的,任由孩子们去自由完成采写、编辑、印刷、发行以及出《文选》,还会借出乐益女中的印刷工具给他们用。
《水》的文章不限题材,散文、小说、诗歌、杂文等都可以刊登,当张家的孩子陆续出去到外地上高中、大学时,《水》仍没有停刊。有一年,因为江浙战争,张家全家搬迁到上海避难,但《水》仍旧照常出版。
直到抗战时期,这个刊物还在张家人手里传递着,张家的朋友、戏剧研究学者赵景深曾撰文回忆:“抗战期间,他们姐妹弟兄,流转各地,但仍编订抄本刊物,轮流邮寄。我曾在立煌安徽学院与宗和同事一年半,看到他们的家庭刊物《水》。这是二姐写的诗,她害了怀乡症,就以此为题。三姐的外子沈从文和孩子虎雏都有大作在上面。刊末订有规约:一、收到刊物的人须将他的近作附在里面;二、刊物到后,一星期以内请寄予某人。这的确很有趣。”
按照张家人的说法,《水》在抗战期间停刊了。后来战后忙于复兴乐益女中学校和各顾家庭,《水》也没有继续办下去,而那些先前出版的《水》也因为战争下落不明。这是最为可惜的事情。
八旬老奶奶让《水》复刊
从20世纪90年代起,在北京的张家二女允和就打算复刊《水》。那时她已年过八旬,由于年事已高,不是没有过身体或其他方面的考虑。但到了1996年年初,她还是撑起了复刊的旗,在当年2月出版的复刊第一期上,允和的复刊词这样写道:
六十六年前,我们张家姐妹兄弟,组织了家庭小小的刊物叫《水》。那时我们年少,喜欢水的德性。正如沈二哥(沈从文)说过:“水的德性为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侵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从不受它的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
如今,我们的“如花岁月”都过去了。但是,“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我们有下一代、下下一代。我们像细水长流的水一样,由点点滴滴的细水,流到小溪——流到小河——流到大江——汇入汪洋的大海!
水啊!你是生命的源泉!
允和还在复刊的《水》上发倡议信说:
多少年来我有一个心愿,想写我们的爸爸张吉友。叶圣陶先生几次催我写,寰和五弟也要我写。我想,不但要写爸爸的事,还要写我们一家人的真人真事。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不是我一家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我要发动张吉友一家人,就是我们爸爸的10位子女和他们的配偶来完成,也要他们的子女共同努力来完成。
首先,大家都来写我爸爸的回忆录。其次,写自己,写配偶,写子女,甚而至于孙子、重孙都可以。最后,写在我们家的外人,如教书先生、保姆、门房、厨子等。
我自幼在家塾念古书,最佩服古人司马迁。我想用司马迁的体裁,写一篇叫《保姆列传》。
在复刊号上,还有张寰和先生夫人周孝华女士代写的《编后》,可谓是介绍了《水》之复刊的来龙去脉:《水》,复刊的第一期,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写张冀牖和《水》的事;第二部分是用原件复印张冀牖等人的信和诗词。
我(周孝华)去年12月来北京,和有光兄(即耀平)、二姐(允和)朝夕相处了两个多月。二位老人的生活是十分充实而愉快的。两个人各拥有一台sharp电脑,有光用了七八年,得心应手不必说,而二姐苦苦学习不到一年,《水》的第一部分大半是她一人、日夜敲打出来的,她是用汉语拼音转变汉字打出来的。她半夜起来、把衣服遮住灯光,怕吵醒有光兄。有时光线不足,还站着打。87岁高龄的她,一连七八天紧张地将稿子打出来。她不但自己打电脑,还培养了六七个6岁到13岁的孩子。她说:“我们要向世界看,我们要为孩子着想,要为后人留下点东西。”国家语委的同事们来向有光祝贺90岁生日说:“看到老奶奶学电脑、培养孩子们使用电脑,真叫我们汗颜!”
张家的《水》在北京复刊,引起了各界关注,多家媒体报道。张家的友人、出版家范用先生特地给允和写信,说《水》的复刊乃“本世纪一大奇迹,可喜可贺!”范用还附去15元作为一二期定费,说“请接受我做它的‘长期订户’”。但是被允和以“家规”婉言谢绝了,而《水》则按时奉上。漫画家丁聪以此为题材作了幅漫画《范用买“水”》刊于报端。
张家的《水》除了在张家国内外亲族间流通外,也会给有意的友朋,如叶圣陶后人、范用、葛剑雄、胡忌等。《水》上发表了大量的张家十姐弟以及配偶、孩子、朋友们撰写的回忆文章和文艺作品,并编辑过一期《水的回流》,用来刊发朋友们对《水》的关注文章。
第10期时,张允和写了一封信给姐妹兄弟们,即《给无花果树下的人们的一封信》:
亲爱的姊妹兄弟们:
第十期《水》又和大家见面了。过去九期《水》大都是张家的作品,这期是《水》的回流,都是人家写我们。我手边收到的有六十多篇,这里只登了不多几篇。他们夸我们,勉励我们,我们非常感谢他们。我希望他们以后多多给我们批评和指教……我想,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个人都应该努力表现自己的才能,这样才不是虚度年华。即使是一点一滴的水,也对人类有益。我在这里希望姊妹兄弟们源源来稿。凡是能在纸上承载的都要,我们的《水》承载的是“真”和“爱”。
《水》流向了全国各地,又流向了世界各地。当《水》出版到第19期时,张允和于2002年8月14日去世。第20期的《水》即作了一期纪念允和的专刊,封面写着:“你是一个‘平凡的家庭妇女’,但却为了家庭、亲友和祖国的文化事业,做出了不平凡的贡献。大家以悲痛、真挚的情意,写下了纪念你的文章,为你送行。亲爱的二姐,大家怀念你,九如巷怀念你。老井庭树依旧在,魂兮归来!”
张家的《水》与世界接轨
根据张寰和先生的自定年谱,2000年2月,允和嘱托五弟寰和:“我已年过九十,《水》13期起正式交给你接编。”自此,《水》的主编成为张寰和,他虽也已迈入老年行列,但仍接棒继续组织出版这份家庭刊物。
在编辑《水》后,张寰和先生还向周有光先生学习使用电脑,将手写稿件一一录入,并使用电脑编辑版面。张寰和先生本就是摄影家,利用这一优势,他对版面的组合很是得心应手。张寰和先生曾在《水》选集序言里提及:“《水》的文体有诗词、随笔、书信、书法、绘画、摄影等;文字包括中文、英文、法文;作者有耄耋老人、名家,也有幼童、小字辈;从时间上讲,既有上至19世纪50年代长辈张树声、张华奎的历史事迹,又有21世纪新一代稚童趣事,时间跨度150多年,涉及了7代人;从内容讲,既有家庭琐事,又有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研究和弘扬。《水》真的与‘兼容并包’的德性彻底吻合了。”
只是年事已高,眼睛和精力都不饶人了,于是,再后来张寰和将《水》的主编任务交到了沈从文长子沈龙朱先生手里。张兆和女士本就是复刊副主编,且龙朱先生常常帮助五舅编辑《水》,只是在做了多年幕后工作后,主编的名字还是张寰和,龙朱先生请五舅把关每一期的出版,而且沈红、周和庆等晚辈也会主动助编。龙朱先生文图兼具,他的不多的文字简洁富有韵味,具有一种明亮的色调,而他的绘画更是鲜明、质朴、隽永。《水》到了龙朱手里,版面更为雅致、明快。
随着人们阅读习惯的变化,龙朱还把《水》搬到了互联网上,从传统的打印稿,到形成电子版,后来亲情信箱传递制作好的《水》,这样更加方便、快捷,还便于查找以往的《水》。张家的《水》与世界接轨了,这是《水》的前行,也是水的丰富。
2014年11月21日,张寰和先生在苏州去世。时代变化太快,为《水》的组稿和编辑都带来了困惑,但龙朱先生仍然克服着家庭和现实的困难种种,把《水》办了下去。张寰和先生的纪念专辑我曾参与编辑,从参与的整个过程中切实体味到了一份家庭杂志坚持的不易。尤其是龙朱先生对每一个文字谬误不放过的认真精神,令人自然联想沈从文先生的遗风。
“以”字辈能否有人接过这个艰巨任务,仍是未知数
张家的《水》从最初手稿本复印25份,到允和去世时已经发行300份,到目前已经无法统计具体读者人数,但是这个人群还在追着《水》的足迹。《水》从北京创刊,回到苏州的家,再回到北京编辑发行,风格和主旨一直没有变过,诚如张充和在晚年的题签:《似水华年——中国首创家庭刊物——选粹》。
书评人绿茶看过《水》选集后,写道:“这本‘奇特’的杂志,除了记录一个百年望族的历史外,最重要的是体现出了一种亲情的纽带,通过这本杂志,流散世界各地的亲人们心里始终有着一份惦记和安心。尤其是,当定期收到有着亲人气息的杂志时,那份感情的慰藉该是多么的厚重啊。”
2009年,著名出版人张昌华先生、汪修荣先生共同编辑出版了《水——张家十姐弟的故事》,编辑雅致、用心,影响一时。
2015年6月18日,张充和女士在美国去世,无数人追忆、纪念。同年9月,龙朱、虎雏先生受邀赴美参加文学活动,趁此机会去追念了四姨充和,并收集了珍贵资料,希望成为《水》的新一期主题。只是后来未能实现。
2021年1月1日,沈从文次子虎雏先生去世。这位常年参与整理沈从文遗作的学者,孜孜不倦,认真之极,终于使得沈从文全集的四卷本《补遗卷》得以完工,令人敬佩。
2022年1月31日,曾为张家《水》杂志和张家文化贡献良多的张以迪先生因病去世,一时使人难以接受。多少次,《水》杂志要印刷、要上网、要配图(张以迪是摄影家)等,几乎都需要张以迪的大量工作。
2022年8月15日,周孝华女士去世。《水》杂志背后的默默付出,以及对于几位姐姐的深情照顾,这位张家旧居的留守人,并没有来得及看见张家修复后的模样。曾经,她有多少想法,“吉友之家”“和居”,这里一直都是张家十姐弟的家、根据地。这是周孝华女士的心里想法。
2023年1月上旬,张家十姐弟一辈人中最后一个成员、张宁和的夫人罗吉兰在比利时去世。这是一位极为优秀的音乐家,早期曾与张宁和合著《音乐表情术语字典》,这本书自1958年出版后,至今还在不断再版发行。吉兰女士的去世,使得张家的《水》也似乎进入到了一个特别的时期。
和以致福。“和”字辈以下是“以”字辈。他们能否有人接过这个艰巨的任务,使得《水》继续流动下去,仍是一个未知数。
以前,每有张家“和”字辈人士去世,都会有一个纪念的专刊,当张寰和先生去世后,我曾斗胆上阵,试着编辑了一期纪念专刊。说实话,太吃力了。从中可知张家的《水》,不仅仅是靠热情就能维护下去的。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需要继续坚持才可以。
愿《水》长流。愿《水》惠及更多喜欢它的读者们。
乙未年冬初稿于苏州金鸡湖畔
癸亥年谷雨修订于书物堂
供图/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