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十岁生日刚过,再有十多天,就是我的父亲病逝十周年祭日。这些年看着自己的每一个小小的进步,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我的父亲,想起儿时父亲对我的期望。特别是身为家中长子,我居然没有让受了一辈子贫穷的父亲享受一天福。每次想起这些,我都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遗憾和内疚。身在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我是无法赶回老家为父亲扫墓,我相信父亲在天有灵,会原谅儿子的又一次不孝。午夜提起笔来,许多往事油然而生,仅以此文献给长眠在万里之外中国陕西老家东坡地的父亲】
父亲李自合,学名建华,生于一九四零年四月六日(农历三月二十九日),卒于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一日(农历九月十三日)零时,享年五十八岁。一生清贫,平易近人,普普通通一个农民的儿子,主要以教书育人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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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开我们时,走得非常突然。他是前去安康看望孙子时,突然发病离开我们的。他本来是来为他盼了数十年的孙子操办满月的,但一切准备好了,他却突然走了。他的离开,简直是对我的感情折磨,这种折磨一直持续到现在。我无法接受这种现实,因为父亲还不到六十岁,父亲还没有享受一点点晚年儿女常情,没有听到一声孙子叫他“爷爷”,没有去他最为骄傲和自豪的大儿子工作的深圳看看,没有告诉乡亲们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当时我才刚刚三十而立,身为家中长子,我还没有尽一点做儿子的孝心和义务,没有让受了一辈子贫穷的父亲享一天福。每次想起父亲,我都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遗憾和内疚,这种遗憾和内疚将会持续我的终生。
父亲在他兄弟三个中是老幺,他从小聪明好学,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父亲个性特强,喜欢争强好胜,但也心地善良。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去世较早,奶奶一个人带着一家老小,家境困难。伯父成家后家境变动更加困难,父亲和叔父无法同时上学,正好那年父亲初中毕业,听说考上了西安一所中专学校,他居然决定回家,放弃了继续上学。回乡的次年,父亲就在村里做了一名民办教师,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其中多次的民办转公办,父亲都把指标让给了其他老师,直到八十年代末,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加上身体的原因,父亲离开教学岗位时,他还是一名民办教师。
教了二十多年书,在村里父亲无疑是一位很受尊敬的文化人,日子过得不算好,但他依然乐于助人,热衷于公益事业,村里的大小红白喜事,他都积极参加,以发挥他的文化优势为乐。离开了教学岗位,父亲的身体反而越来越好,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开朗乐观,他常常乐着对乡亲们说,辞教劳动挺好的,他这辈子没有上大学,不后悔,二十多年没有成为公办教师也不后悔,因为他还是很受尊敬的文化人,他的学生也是桃李满天下,有许多还考上了大学,他在村里的威信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辈子,父亲最为骄傲的就是他的大儿子,因为大儿子圆了他的大学梦,父亲认为文化人的接班人就应该是大学生;因为大儿子是村里父亲教过的数十个大学生中的佼佼者之一;因为大儿子是村里第一个在上学期间将大城市的大卡车开进村里,为乡亲们排忧解难卖西瓜数年的小商人;因为大儿子是村里第一个为家里翻新盖房的小书生;因为大儿子是村里第一个辞职南下闯深圳的国家干部;因为大儿子可以让父亲引以为豪的故事太多了......。
这辈子,父亲最为内疚的就是自己一直没有改变家庭的贫困。父亲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很早就有支气管炎缠身,但他还是身体力行,家里的承包地种得还可以,特别是父亲的种瓜手艺还是得到了乡亲们的一致好评,粮食完全可以自给。但是由于我们兄弟三个都在上学,没有富余的劳动力去外出打工挣钱,父亲自己还要经常买药看病,所以在我工作之前,家庭经济一直十分拮据。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父亲还是极力地供养着我们三个兄弟上学。父亲最为生气的是两个弟弟的停学,无论父亲如何劝说,他们就是铁下心要停学,以减轻父亲的家庭负担。几年后父亲对我说,两个弟弟的停学结果不仅是害了他们自己一生,而且也害了你,他们不但没有减轻家庭负担,反而加重了你的经济负担。
父亲离开我们的那天晚上,还在对我说,他这辈子已无法改变我们的家境,他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我这个大儿子身上,这很不公平,他很内疚,父亲激动的竟然对我说,他对不起我这个大儿子,日后他老了(去世),丧事一定要简单节约,不要棺木,卷一张席子入土即可。父亲还希望我到时不要回家,化悲痛为力量,注意身体,好好工作。父亲特别强调他想得开,也不会怪我。父亲看到我的眼圈已经湿了,他突然话语一转对我说,这次离家的时候,他非常高兴和自豪,因为乡亲们不但给他和母亲送行,而且将自家地里产的苹果等特产送给父亲,请他带给远方的儿子。
父亲说这次出来,在安康带一段时间孙子,然后他想和母亲去一趟深圳再回家,他要告诉乡亲们好多深圳的故事,他要告诉乡亲们好多大儿子的故事,他还要在深圳为邻居的党大伯求医问药。去深圳的事我没有做任何考虑就立即答应了父亲,其实我也是这么计划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连父亲自己肯定也没有想到,他这是和我的诀别之言。
我没有兑现父亲的遗言,没有带他去深圳,使他享受更多的快乐,更没有也不会使他卷一张席子入土,他走得实在是太突然了,他自己一定也没有想到会这么突然,没有想到患了几十年支气管炎都好好的,怎么脑溢血却与他过不去。由于安康距离家乡实在太远,当时交通十分不便,父亲成了我们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被火化的农民,尽管母亲强烈反对,悲痛欲绝,也已经别无选择。这样父亲如愿没有住上棺木,没想到却让他住进了他想都未曾想过的骨灰盒,也不知道父亲是否乐意?经过三天三夜的守灵,尽管我哭得地动山摇,死去活来,也无法感动上帝,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三日中午父亲在安康被火化。
次日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从十多天前接他和母亲的火车站上车,车站人流依然熙熙攘攘,却人事全非,睹物思情,思绪万千。经过近两天一夜的颠簸,五日下午我们陪着父亲回到了家乡,从村边的汽车站下车,母亲又一次晕了过去,被单独接走。我抱着父亲的遗像,二弟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在队伍前边,小弟跟在后面,向家走去,亲朋好友上百人也是排着队迎丧,我两眼红肿,泪流满面,嗓子早已嘶哑了,只有频频的点头,向乡亲们致谢。
按照家乡风俗,人的灵魂已经升天就必须入土为安,在老家再经过三天三夜的守灵和待客,在父老乡亲的帮助下,七日下午,父亲的骨灰被安葬在我们村东南的东坡地,于是一座新坟在父亲耕耘了近二十年的承包地出现,我亲手在新坟上为父亲撒种了大量的高粱、包谷等五谷杂粮,希望父亲永远能丰衣足食,快快乐乐!次日设宴答谢了乡亲们之后,我就起身离开了故乡,返回安康的第三天,恰好是儿子的满月宴,我相信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也在为孙子默默祝福,祝福他的孙子每天健康快乐,快快成长!
现在回想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办理父亲的丧事前后近两个礼拜,我几乎没有睡过一宿觉,也许是老天的开恩,让我奇迹般的挺了过来,对父亲尽了儿子的最后一次孝心。如今数载秋去春来,父亲坟上再生的五谷一定枝壮叶茂,家里却是人去楼空,我没有时间回家,也不敢想象我会如何面对故乡,如何面对父亲,所以我想回家,又害怕回家。只有把对父亲浓浓的怀念之情,化为对母亲、对爱人和对儿子的深深的爱意,我相信父亲一定会支持和保佑我的。
2008年10月12日于澳大利亚阿村寒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