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才人

雨中,复活的发光体

莫名其妙地,想到张爱玲与胡兰成的诀别。


(相关资料图)

那日,她淌着水离开。船将开时,他回到岸上,她一人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良久。天下着雨,雨水混同着泪水,将昔日种种浇得片甲不留。

有那么一个片刻,相隔不同时空的我们,同为伤心人。所不同的是她为一介负心人而哭。而我,则为一座遗世独立的土楼而哭。

是的,去往道韵楼那日也下着雨。

我一人坐在廊下,看雨点实实在在地敲打在冰冷的屋脊上,又通过四周的廊檐,变成无数条弧度相等的水线。转而雨势变大,瀑布一样。带着森然的回响,涌向地面,再没入光滑色深的卵石。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合唱。演员是道韵楼里呈八角屋型围成的数百座屋檐与门廊。

平时,它们守在那里,一言不发,宛若凝固。而此刻,整个道韵楼集体复活,成为一个发声体,一个巨大的乐器。

这乐器,与季节、气象相合,与风声雨声,帘卷树声融合一体。那时那刻,我不由得相信所有的建筑,从来都是凝固的音乐。只需一个特定的契机便会复活。而曾经的那些建造者是建筑师,也是音乐家。

漫天的雨雾,重重叠叠,让我看不清雨幕的纵深,咋看那只是一片白色的雾。细看,雨雾后面,不只是一个庞大建筑的轮廓,还潜伏着一片血与火的往昔。

在公元2018年10月的这天,我看不见百年前的雨水。

那时的雨,混合着血与泪,嘶吼与呐喊。它或许记在旧人的记忆里,或许记在某本未曾流传的小册子里,然后,被密集的文字压住,又被冗长的时间粉碎。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眼前的雨水是具体的,它填满了道韵楼一万平方米的浩大空间,也飞溅在我的脸上,细碎冰凉。

乱世,从登场至巅峰

一千七百多年前,汹涌的永嘉之乱将摇摇欲坠的西晋王朝彻底终结,也拉开了一场轰烈悲壮的逃亡序幕。成百上千的中原宗族扶老携幼走出故土,一路南下。像风中飞扬的渣滓,沉落于赣州、闽西南、粤东北一带。

然而,这场南迁,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数百年,每当战乱在中原的胸肌上撕开一道血腥的伤口时,都会拉开一次生命迁徙的帷幕。

历史的灯,将乱世的豪杰照亮。他们意气风发,留存于历史的重大关口。而真正承受苦难的流民,却被隐在暗处,在风声横行的天地间长途迁徙。

生长于和平岁月里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样的年代,想象那一望无际冷酷的死寂。更无法想象波涛般汹涌的人浪,与大地上两千年不绝的脚步声……

不可否认的是,这片曾经的蛮荒之地,称得上真正的悲悯大地。它像一床温暖厚实的棉被,用无边无垠的胸襟,收容着一群又一群从中原腹地出逃的人。

或许因为历史的苦难太过深重,曾经的紧张感早已渗入细胞。劫后余生的他们,来到全然陌生的南方,开始以一种别样的眼光去审视曾经的居所。

中原大地上,先祖们遗留的四合院阵势庞大,防伪功能聊胜于无,被放弃。倚河而筑的江浙水乡民居,蜿蜒犹如小家碧玉,无法容纳全族人丁,被放弃。灰墙黛瓦的徽派建筑,单薄无力,同样被放弃。

他们就地取材,用三合土,河卵石,或者青砖,条石垒起坚固的围墙,为颠沛流离的生活造出一层厚厚的铠甲。同时,以血缘为纽带,抱团取暖,将自己的世界压缩在一道围墙之内。

于是,固若金汤,坚如堡垒的土楼正式登场。在人间的舞台上,开启了它风风雨雨,遗世独立的百年生涯。

先是左右对称,屋檐层层错落,形似五只凤凰展翅的五凤楼率先出场。接着是其升级版,下堂被加高为两层,取消了薄弱的连廊,让楼房与两侧横屋相连,高大的后堂则左右伸长,直抵横屋。再之后是方楼的出现,四周楼房皆被升至统一高度,围墙高耸,屋檐四角相连,除却唯一的大门外,再无其他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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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人们沉迷于居所的筑造,同想象力与创造力进行着巅峰对决。从不停歇,毫无厌倦。

当一种被称为“圆”的土楼出现时,人们的创造达到了巅峰,传说中的楼王也随之诞生。它呈全封闭围合,没有拐角,易守难攻。原来错落的美感消失了,但防御功能与安全感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人们揪紧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沉下来,对居所的改造也宣告完结。接着,是层出不穷的复制。在海外贸易及烟草种植的支撑下,巨额财富陆续转化成了“地产投资”。土楼彻底进入它的全盛时期。

在闽西南、粤东北的崇山峻岭间,在雾气腾腾的弥漫中,数以万计的土楼百花齐放,楼楼争艳。如图一个个几何符号,散落在梯田之侧,溪水之畔,甚至密布整条山谷。

它们,就像一个个围拢起来的巨大怀抱,将那些家族的血脉紧紧搂住,千百年未曾松开。

天光,三代人的110年

将版图切换至粤东的潮州。

在距离饶平县20余公里的三饶镇南联村,迄今为止被发现的中国最大八角形土楼——道韵楼,正寂静地隐于山野一隅,在历史的层层沙砾里,以一种孤独而桀骜的光芒存在着。

正如日本建筑学家茂木计一郎所说:“好像大地上盛开的巨大蘑菇一样,又像是黑色飞碟自天而降,那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我们都看呆了。”

在那个落雨的午后,当怀着敬畏与好奇,辗转三趟车后抵达的我,猝不及防出现在它的门楼前时,亦是哑口结舌。

始建于万历十五年的道韵楼,背倚青山而落,门前是一眼汪绿的池塘,再向前,则是广阔的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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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边一片高底不一的民屋簇拥下,这座筑造的迷离耀眼的居所,傲然独立。自它的门楼处从外向内,窥不见丝毫之物。要走到门洞前抬头仰望,才能见到墙体同蓝天接触的一条线,很窄,亦很神秘。像一场缓缓降临的梦,繁复,诡异,轻灵。

在民间的传说中,同大多数土楼一样,道韵楼当年的设计也是圆楼,奈何屡建屡倒,后经风水先生指点说,此地为“蟹地”,须得八卦之形方可镇住。遂将其改建为八角形,果然顺风顺水而起。

传说总是充满了真实的谎言。在公认的说法中,道韵楼是仿周文王八卦造形而设,历经三代人,历时110多年方才完工。整座楼体呈八卦形布局,卦与卦之间又用巷隔开。楼内其他结构多为“8”的倍数——72间房屋、16扇天窗、32口井、112架梯。此外,院落的广场中置有两口井,亦象征太极中的阴阳鱼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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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寄托着古人的生命诉求、时代美学和工艺理想。庞大规整的道韵楼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美的非凡而透明。三环围的楼房、平房、天井、厅、堂,达成了高度的隐喻和统一。壁书壁画、灰雕泥塑、卵石图案,自成一体,又相互融合。

而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感受到岁月的天光。月白风清,霜雪苔痕,都会在这里驻足停留。自然与居所,光阴与岁月,相互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最为繁盛的时期,这里居住着160多户人家,曾有600多人共同生活。

当初,居住于此的全是同姓人家,站在围廊上一个招呼,回应的全是亲人。是夜的虫鸣蛙叫渐次褪去,第一缕阳光透过木窗撒向地面。推开门,女人们在舂米或者磨面,男人们在谈天说地。孩童们,则将一只只公鸡追得满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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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这里,是看得见,嗅得到的活色生香。每一日,都似一万年那么长。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而我到来时,道韵楼内几近空空荡荡。

大多房屋的门紧锁着,曾经居留于此的人已去向不明。只有那默默矗立的夯土墙,见证着血与火的往昔。

不难想象,最早的起初,人们在这一方山谷之中,用最坚实牢固的建筑赋予以烟火红尘的意义。当乱世远去,聚族而居、集体防卫的需求被更小的家庭单元所打破,它则像一个庞大的家族城堡,秀口一吐往往便是一个村落。

驻足在廊下的那几个小时,心,终究是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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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它设想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不曾想历经百年风雨巍然不倒的它,却破败在时间的洗涤中。

墙体斑驳褪落,被附上了层层蛛网。二楼坍塌损毁,已成危房。彼时的邻里无间,笑语喧哗,如今唯剩凉落。鲜红的对联,斑驳沧桑的灰瓦,唱着曲终人散的曲调。偶有几扇洞开的小门内,仍传来低语。望一眼,黑暗扑面而来,弥漫的是几百年的世事与沧桑。

在潮州,类似于此的土楼有六百余座,并未一一去探访。因为心知,它们都会是同等的命运,一样的被冷落于斜风细雨中,一样的亟待维修。

相比隔壁的南靖和永定土楼,潮州的土楼可谓几多欢喜几多愁。幸运的是这里尚且没有光怪陆离的商业与人山人海,不幸的是它一直被遗忘,慢慢在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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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向只喜冷门小众之境的旅者,生平第一次,我惟愿放下私心:宁愿有朝一日它在喧闹中被世人得知,也不要它在冷却中走向消亡。

希望,下一次的相逢,它会被时间留住。

面向早晨的朝阳,吹来温柔的风。一格一格地,重新复活历史的秘密。

参考文献:

黄汉民《福建土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9年版

李敬泽《小春秋》,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

熊育群《路上的祖先》,原载《收获》,2008年第6期

《中国福建·广东·江西·客家圆楼》,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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